王家庄只是一般人家,夜晚没有守卫,只是多点些灯,顾依顺利越墙出去,落地时腿一软,差点要跪,那不是因为疼,而是腿真的没力,王药的药果然不能小觑。
顾依站起身做几个吐息,心想没了熏香,体力应该不久就会恢复,他要节省力气,便步行着往顾府走,走了半个时辰才到,顾府守卫很多,但武功好的很少,其中最好的是羊邢,于是顾依便没有顾忌,他提气要跃过高墙,跳了下,居然够不着,得手抓着墙瓦助力才能过去,在墙内落地时他又没力站稳,还踩到个坑,顿时一个踉跄跌倒,疼得眼前黑了一瞬,缓一阵子才爬起身。
顾依少有这么狼狈的状态,他午间偷跑还能忍着疼施展轻功,现在竟然连跳也跳不高,他再一次感慨夫人的利害。
顾府守卫把守的地方和巡逻的时辰顾依都记得,但未免有改变,他还是特别谨慎,没多久就安全来到顾玖居住的西厢。
顾依离开家去当兵时,顾玖刚满三岁,和顾戚顾霸同龄,但长得更高,伶牙利齿,每日有老师来教导他琴棋书画,顾依那时天天伺候九弟,因而熟悉九弟的居住空间。
九弟房外的两个守卫并没有靠着门守,他们坐在院里的亭子,这时正在打瞌睡,顾依无声无息来到房门外,房内还亮灯,他尝试推门,门没锁,那是未免发生意外时救援来不及进去。
顾依蹑手蹑脚闪身入房,房间没有王药房间的大,但也有格局,顾依绕过一处屏风,见到床榻,顾玖在床上熟睡。
顾依没叫醒顾玖,他开始搜,打开每一处柜子都没找到他的腰牌,无可奈何,他只好到床边去摇醒顾玖。
“玖儿,玖儿。”顾依很轻地摇,再很轻地拍顾玖脸颊。
“唔……”顾玖翻个身向着床内侧,顾依再唤两声,他又翻回来,揉了揉眼,撑开一点眼皮。
“玖儿,是大哥。”
顾玖再揉眼,顾依怕他叫,就先捂住他嘴说:“小声点,大哥偷着进来的。”
顾玖抓着顾依的手拉下来,开口时的声量是不大,但并没刻意放轻。
“大哥为什么要偷着进来?”
“父亲没叫我回来,我不能随便回来。”顾依觉得这解释比较好懂,就随口这么搪塞。
顾玖撅嘴,“那我和爹爹说一声,让大哥想回来便回来好了。”
顾依苦笑,“下次吧,玖儿,大哥来拿腰牌的,下午你忘了还给大哥。”
“放在琴室。”顾玖打着呵欠说。
琴室正面着东厢顾夫人的房,顾依犹豫是否该放弃,但还是试着问顾玖:“你替大哥拿来好吗?”
“我困了,外面冷,大哥想要的话自己去拿吧。”
顾依皱眉,不确定九弟是故意为难自己还是真的那么困,他想若是去琴室却找不到,岂不又要回来问?
“玖儿,你明天把腰牌拿出来还给大哥好吗?大哥在今天我们喝茶的茶楼外等。”
“明日我得去敦宗院……”
“那大哥去敦宗院找你。”
顾依等着顾玖回答,顾玖却只是盯着他看,好一会儿才开口:“大哥拿了腰牌,就不会再来找我的。”
顾玖这话的语调冷漠,毫无孩童该有的纯真爽朗,顾依说服自己九弟是太困导致心情不好。
“大哥不是答应三天后陪我骑马打猎?那到时我再还给大哥。”顾玖说着就拉起被子罩头,翻身向着床内躺。
顾依愣了半响,心中渐渐升起不耐。
“玖儿,你起来。”顾依推着顾玖肩膀。
顾玖刷拉一下掀被子坐起身,瞪眼瞧顾依,“我要睡觉,别吵我!”他拔高嗓子。
顾依不是傻,这下他已确定顾玖是故意带走他的腰牌,说在琴室应该不是真的,三天后会不会归还?那也是未知数。
顾依决定还是自己找,他再次翻箱倒柜,翻出三个他之前就找到的带锁小箱子,他本不想开的,他觉得这种箱子放的大概是贵重饰物,不会是放他那块破铁。
“起来。”顾依回到床前,一把拉起还坐着的顾玖,他伸手到床榻下捞,捞出一串金钥匙,他不理会顾玖鼓着腮帮子怒视他,径自拿着钥匙去开箱。
“不准你开。”顾玖抱走其中一个最小的箱子。
顾依先开另外两个箱子,箱子里如他所料,都是非常贵重的饰物,没有他的腰牌。
“给我。”顾依向顾玖伸手。
顾玖摇头,抱着怀里的小箱子跑到房门,顾依立刻把他拉回身边,顾玖要是这么跑出去,他可就会被当成半夜来抢东西的家贼了。
顾依捂着顾玖的嘴防他叫喊,一手要去拿箱子,顾玖突然松手,抓着顾依捂着他嘴的手,张口便要咬,顾依此时只是体力比较弱,反应不至于迟钝,他甩开顾玖,捡起地上的箱子,拿剩余还没用上的钥匙去开。
箱子里还是珠宝,没有腰牌。
“三天后大哥来找你,你是不是真的会归还?顾依压抑着心中逐渐燎原的怒火,他知道强逼顾玖会引来对他不利的后果。
“反正大哥已经给撤职,不需要那腰牌。”顾玖左顾右盼。
顾依吸口气,无力地叹,“原来我被撤职的事你都清楚,我真是傻,你三岁就比我五岁的弟弟聪明,怎么会天真得对周遭发生的事都懵然不知。”
顾依知道僵持下去已没用,他决定还是明日去公事署报失,朝廷颁的腰牌有序号,只要报废就能防人盗用。
“那腰牌我确实可以不要,你爱留着便留着,三天后也别来找我。”顾依放下钥匙,走向窗户要离开。
“大哥!”顾玖跑上前,抓着顾依腰带,自怀里掏出顾依的腰牌,给顾依绑回腰上,一边焦急着说:“我还给你了,你别生气……”
顾玖再抬起头时已泪眼汪汪,他紧抓顾依腰带不放,抽了抽鼻子说:“我就是怕大哥忘了和我说好的事,才拿走大哥的腰牌,大哥……是我不对……你原谅我……”
面对口口声声认错的孩子,顾依没法狠心,他拍拍顾玖的背,放缓语气:“大哥伤好了就得去敦宗院,你一定还能见到大哥,大哥这几日得养伤,不能来找你。”
“不骑马也没关系,大哥你来嘛,我给大哥吃好吃的。”
顾依思索着能怎么推辞,这时他见一香炉里最后一抹细烟散去,香已烧完,他立刻想起从前伺候顾玖的点滴,顾玖房间时时燃熏香,一个香炉能烧两个时辰,每两个时辰要换新的,当时夜晚负责换香炉的人就是他。
顾依扯开顾玖的手,顾玖却硬是和他拉扯,还去扯他塞在腰间的匕首。
“不行!”顾依夺回匕首,顾玖双手抓着匕首不放,此时房门推开,换香炉的婢女进来,见一人在和少主抢刀,便惊声尖叫,顾依见情势不利,马上松开匕首,推窗跳出房。
“强盗!来人!有强盗在少主房间!”那婢女跑出门大叫。
此情景当然走为上策,顾依沿着走廊跑,身后守卫已追来,他提气要尝试跳上房顶,前方走廊转角爬出一个高大男人。
“嚯!原来是你这狗杂种!”那男人喝骂,由于骂的字眼太熟,顾依看向那人,那人穿着守卫的衣服,拿着一根长棍,样子和羊邢有许多相似,是羊邢的弟弟,叫羊豹,他是顾秦的贴身护卫,顾依不太常见到他。
“把他拿下!今晚老子要替大哥报仇!”羊豹喷着口水大吼。
真是糟糕,顾依知道这事解释不通,拔足就跑,谁要是杀他兄弟,他也会不顾前后因果,拿下仇人再说。
先是婢女尖叫,后是羊豹大吼,整个顾府的守卫和家丁都醒了,顾依想跳房顶,苦于使不上力气,他要爬墙,墙边已经围上了人,人人手拿棍子,一步步向他围拢。
若解释自己是来看弟弟,鬼都不信。
羊豹的棍子换成了刀,他怒目圆睁,像个索命的鬼。
“羊豹!你别乱来!在顾府不准闹出人命!”一把女声传来,顾依不看也认得那是顾夫人的贴身婢女瑶灵。
被顾夫人抓住的话,下场可能比和羊豹死斗还糟,顾依转身跑向围墙,他思忖打倒不会武功的家丁不难,正要动手,忽听身后一声劲风,他侧身避开,一支羽箭惊险地擦过他脸颊,射中一个杂役的手臂,那杂役惨叫着坐倒,身旁人都惊恐地散开,顾依趁机要跑,又听见另一女声发话。
“你敢跑,我就射别人。”
顾依停住脚,转回身,看向站在瑶灵身前,弯弓说话的女子,竟是燕萍郡主。
郡主垂下弓,一个应该是她带来的随扈替她拿弓,她手叉腰,气势豪迈又嚣张地大声说,“顾依,你过来,别怕,我保着你,不会有事。”
顾依后退,那个替郡主拿弓的随扈举起弓,还搭箭,郡主指向一个躲在角落的杂役,下令道:“射他。”
“住手。”顾依喝阻,尽管顾府没有一个人对他好,他也不忍心看人无辜受伤。
郡主笑出声,使唤瑶灵:“把顾依带来我房间,夫人已经准我教训他。”话说完,她便翩翩转身回屋。
后悔莫及是顾依此时的心情,看着郡主的随扈依然用弓箭威胁那些无辜的杂役,他无计可施,瑶灵走上来,手上拿着麻绳,顾依认命地伸出手,瑶灵牢牢地绑住他手腕,竟还嫌不够,又拿出另一截绳,圈上顾依的脖子打个活结,另一端则和手腕的绳子连在一起,牵牛马那样拉着顾依进屋。
顾依不冀望顾玖能来给他解围,他跟着瑶灵来到顾府里专给上宾住的院子,被带进一间大房间,郡主已在里面,写意地坐在太师椅等候。
郡主向瑶灵伸手,瑶灵把绳子的一端交给郡主,房里这时没有别的人,但房外围满了人,顾依无法轻易逃走。
“顾依,你是缺钱用么?大半夜来偷弟弟的珠宝,这传出去可不好呀,你是我未来相公,我可不要你的名声不好。”郡主收紧绳子,顾依只得往前走,直到站在郡主跟前,他低着头,不和郡主对视。
郡主单手支着脸颊,由下而上地打量顾依,“长那么好看,怎么老爱藏者脸,抬起头来,你以后可不是普通人,是我燕萍郡主的男人,必须有点傲气。”
顾依一动不动,瞳孔也不转。
“你可别误会我意思,我让你傲,是对别人,不是对我。”
“我擅闯顾府,惊扰少主,该当受责,劳郡主把我交给家主处分。”顾依淡然回应。
郡主哼哼鼻,又收紧绳,顾依硬气地不往前走,脖子的活结因而勒紧。
“我都说顾夫人把你交给我处置,你是不相信,还是不认顾夫人是你家主?”
顾依不答,郡主忽地用力一拉,脚下还勾,顾依躲了脚,却抵不住绳索拉扯,他下身一弯,瑶灵在他身后推,他便无法抵抗地跪倒在郡主身前,郡主把绳索拉得很高,令他下巴紧贴郡主膝上,像极讨摸的小狗。
“瞧你这乖巧模样,我怎么舍得把你交给你主人?你主人是怎么打你的,我都听九公子说过,唉,怎那么惨忍?教人哪是那么教?板子,鞭子,都是打罪犯的,你不就是……倔了点,小惩一下就得了。”
郡主语毕就站起身,拖着顾依到床榻边要拉他上床,顾依不肯,却苦于无力对抗,脖子的绳索勒得他难以呼吸,瑶灵上前来帮手,硬是将他推到床上,郡主再吩咐几句,瑶灵听从指示,再拿来一捆绳索,把顾依双脚脚踝绑起来,固定在床尾。
郡主坐到床边,她能使弓箭,是有力气的,又拉又拽,把顾依给拉得手肘撑床,跪趴于床,然后把他手腕的绳索和脚踝的绑在一起。
“给我找个戒尺,或相似的板子。”郡主对瑶灵说,瑶灵笑嘻嘻地应是后就退下。
顾依难耐这般羞耻,他瞪郡主,咬牙切齿:“放开我。”
“你可没有使唤我的权利。”郡主把圈住顾依脖子的绳紧紧绑在床头,顾依挣扎,但床很坚固,他撼动不了,绳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扯断。
郡主起身走到床尾,毫不忌讳男女有别,退下顾依外裤。
“听说你今天挨了皇上的板子,可显然是没有打疼嘛,看你还那么大胆,夜闯私宅偷东西,我这不止是得帮你家主人惩罚你,还得替皇上教训你。”郡主说着就果断一扯,把顾依里裤也给褪。
“住手!”顾依大叫,他奋力挣扎,可他力气越来越小,那是王药烧的薰香的后劲,他也喊不出别的恶毒话,他上阵杀敌狠辣,可其实并不残暴,萧寅就说他本性不是个当兵的料,该去考功名为官,当个为百姓效力的好官。
若出生可以高尚一些,或只要平常一些,顾依何尝想浴血沙场?那是他唯一求生的出路,卑贱无所谓,只要有饭能吃,有房遮顶,他就满足。
也许此时的羞辱就是他不思进取的后果。
瑶灵回来了,顾依勉强能看见她交给郡主一把黑檀木尺,半手臂那么长,小孩巴掌那么宽,约一指的厚度,这尺他只听过,没见过,是他从战场回来,把弟弟们接走后弟弟们跟他说,过去六年在家犯事挨打,挨的就是把黑色木尺。
郡主拿着尺打量,在手掌拍了两下,满意地笑着说:“很好,比学堂的实在,”
“我不是来偷东西!我没犯错!”这是顾依唯一能想到的辩解。
郡主拍拍顾依的头,顾依厌恶地躲开,郡主戏谑地笑,“想不到呀,顾大公子比学堂里任何一个孩子还要孩子气,啧啧,不教不行,哪,我对自己人向来宽容,不会对你太狠,你道声歉我就放过你。”
郡主又走回床边,顾依使劲儿挣扎,瑶灵又拿来几捆绳来加固绑缚。
“疼就叫吧,我会轻一点。”郡主的话满是戏谑之意。
顾依感觉尺子贴上伤处,随即就狠辣地拍下,虽没有宫中施刑的人那么用劲,但顾依现在的情况是连碰一下也难受。
“呃!”尽管努力想忍住不作声,顾依还是失败,郡主的尺子没有怜悯,像带针的板,一下又一下扎入顾依皮肉。
顾依想,今日就算能给放走,以后在敦宗院怎么抬起头过?这个郡主一定还会用更难堪的方法来羞辱他。
郡主终于停手时,顾依已汗透衣襟,痛楚排山倒海不止歇,额头落下的汗水令他难以睁开眼皮,郡主将戒尺放在他眼下,那漆黑的尺有一半是更深的色泽,闪着湿润的光泽,是血迹。
“你听好,下次见面,乖乖地给本郡主倒茶认错,不然,见你一次打一次。”郡主拂袖转身,像个男人那样跨着大步子走出房间,“这床脏了,给我换个房间。” 她说。
瑶灵应声,跑前去替郡主开门,跟着郡主离开。
房门这么开着,顾依不知道有多少双眼在看他狼狈的模样。
顾依努力定下心神,用牙咬手腕的绳,好不容易绳子咬裂,扯个几下便松开,他手脚无力,解完所有绑缚后累得一身酸痛,然而他如何能安心休息,勉力起身把衣装整理好,忍痛走到门外,外头左右没有人,顾依没力气爬过墙,他直接从前门走,见到他的人没档他,那要他偿命的羊豹没有出现。
顾依一跛一拐走到大门,门卫互相交谈,说家主没说不能放人,不放的话要是被杀怎么办云云,就给他开了门。
门外的空气寒冷,顾依吸了几口,脑子清醒几分,他一步一脚印往回家的路走,天蒙蒙亮都未到,眼看王家庄的匾额就在百步之外,这个距离,他曾经可以轻易取人首级,现在却连爬过去的力气也没有。
“……大公子……是大公子!”
听到人声时,顾依才察觉自己已经晕过去,叫他的声音不太熟悉,但应该是王家庄的人。
“叫少爷!快叫少爷!”
顾依撑开眼皮,感觉身旁有几人,穿的确实是王家庄的仆人们穿的服饰。
“大公子你等等,少爷就快来了,少爷说你身上很多伤,不能随便扛,你忍着点啊。”
柔软的毛巾给垫在脸下,顾依想道谢,却因口干舌燥而发不出声。
急匆匆地脚步声靠近,首先是王老爷开口:“怎么回事!担架!拿担架!”
“依儿!哎呦这怎么……又跑出去惹事?”王夫人也来了。
顾依没听见王药的声音,很是不安,他咬牙撑起身,即被身前一人紧紧抱在怀里,他视线模糊,看不清人脸,可这人身上是他眷恋的味道。
“夫人。”顾依把爱人搂紧,“对不起,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
王药一直沉默,直到顾依给抬回床上,他才开口,却不是对顾依说话。
“我得去药铺看诊,爹,你给他上点药,娘,药煎好了就搁着,别管他,他能照顾自己,他爱去哪儿,让他去。”
这话说完,房门就像要给撞破那样推开,顾依想叫住夫人,夫人早已不见人影。
“呜!”身后一阵痛,顾依弓起背,王夫人把他给压下。
“嘶……这伤。”王老爷褪下顾依的裤子,对那一片血污摇头叹息,“端盆盐水来,得好好清洗。”
盐水?
“不……”顾依回头看王老爷:“用清水可以了。”
王老爷眉头皱得能夹筷子,摇头说:“你要是连我的话也不听,别指望药儿原谅你。”
顾依仔细想想,的确,现在只能靠岳父岳母大人来帮他求情。
下人很快端来一盆水和纱布,王老爷拿布沾水,拧干,没有半点耽搁,动手就替顾依清创。
盐水渗入伤口的痛犹如皮肉被热油浇灌,顾依张嘴叫,王夫人趁机给他嘴里放软木。
“别让弟弟听到,你还想弟弟们看你受伤?”
顾依含泪摇头,紧咬着软木,把源源痛楚都发泄在两排牙齿之间。
这次真的给打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