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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归府:离别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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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山间晓雾尚氤氲,半山寺观却已鸣钟杳杳。而钟声近处,山风冽冽,有辆素净小巧的马车正朝这处行来。

深林间梅影渐郁,隐约能见一位纤细少女,正立梅亭之下,微倚栏杆自顾出神。

“小姐。”小侍女捏着一纸书信拾阶而来,走近处轻声唤道。

亭子里的少女扭过了腰,半侧苍白清丽的脸庞转向侍女,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可是母亲有何吩咐?”

“小姐。”侍女紫菀颤巍巍又唤了一声,而后双膝“扑通”磕在地面,在亭子外头跪了下来。

“夫人她,她已于昨夜里仙去了……”紫菀含泪重重磕了一个头,“奴婢此番,是奉老爷的命令,来接您回府的。”

冯芷凌坐在回府的马车里,身子随着路途的颠簸一摇一晃,依旧摇不醒她已远走的神思。

两年多前她被母亲宓静秋送至山上,严令未满三年不许归家。那时候母亲的身体看着也还康健。堪堪两轮春秋罢了,怎么会……

两行清泪顺着少女脸庞缓缓流下,沿路久不断绝。

*

女儿怀悲归府,不觉间数月已去。

初春寒凉一转盛夏葳蕤,梅竹轩却仍冷冷清清,寂静得同主人不在时并无差别。

“大小姐。”紫菀轻叩房门,“老爷吩咐,让您去书房一趟。”

冯芷凌缓步出梅竹轩。

自母亲过世,她穿着更素,一身雪白,脂粉不沾,整个人素净得没有一丝烟火人气,像是从山巅云端走下的玄女,清冷自持,不会轻易为凡事动心扰性。

“……最近清减许多,要注意身子。”纵然面对的是自己亲生的大女儿,冯崧也一时不知该从何寒暄,客套说辞,更显生疏。

男人犹豫几息,还是开口,“我这边想着,你母亲的遗物,都交由你保管为好,待明日叫下人整理了,送到你的院子里吧。”

“一切谨从父亲安排。”冯芷凌低头应是。

“婉姨娘这边,去年早已应允将她抬为平妻。”一旦开始说话,后面的话语出口也变得轻易许多,“原本是想临年后趁着热闹,把事情办了。没成想……你母亲身子突然不好。只是已计划好的事情,到底是不好变更,这次也不摆宴席过场,就去祠堂祭拜登入名册即可。”

冯崧说着琐事,到后来,自己也叹息。

“你母亲终究,不肯说当初为何要送你去山上修身养性。只是我想着你一向乖巧,大门不出,闺阁女子,又能有什么事情可犯错?大抵是你母亲,固执病又犯了……她一贯严厉得紧,虽有时偏颇,但也是觉着为你好的。只是你这一去两载,硬生生不得见最后一面,你心里,不要对你母亲有抱怨……”

父女二人许久不得见,冯崧慈父心起,念叨了些。冯芷凌在书房端立半日,垂首听训,直至天光式微,方才行礼退出父亲的书房。

抱怨?

冯芷凌抬头仰沐着清粼粼的月光,面上无悲无喜。

她怎么会抱怨母亲呢?

毕竟被发落去寺观清修,都是自己有错在先。

少女沿着回廊,孤独地走在回房的路上。

其实母亲去世的那一晚,她并不是毫无察觉。许是母女连心,那天夜里,她深夜熟睡,却毫无理由地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然而周遭静悄无声,并无鸟兽扰人清梦。

心头惊悸,实在不着觉。少女夜里便披衣出门,沿着后院旧墙缺口,一路走出了寺观,想去山后的梅花林里散散心。

谁料那天夜里一去,她险些惹来祸端。

冯芷凌清修的这处寺观,是山上最为偏僻的一间。素日香火不旺,寺内游人稀疏。因此,她完全没有想到深夜后山,会有人在。

少女长发披散,裹了一件斗篷出门。独自在后山,趁着月光赏了一会梅花。待惊悸感稍稍平复,便想掉头回去。

往回走还没多远,就听见前面似乎传来窸窸窣窣的树枝断裂声。

更深露重的夜,被人撞见一个年轻女子呆在闺阁以外的地方终究不妥当。冯芷凌以为是寺观的老尼,唯恐她们见自己不规矩,回头要写信报备母亲,于是便藏进了路边茂密的树丛。

脚步声由远及近,混着男子低沉的话音一起传了过来,将始料不及的冯芷凌吓得心头惴惴。

“……说得是。”一道十分曲意逢迎的男声,恭敬回应。

“早同老三说过的。”另一道声音,是一个声音威严低哑的更年长者,“嵇燃此人,脑后有反骨,迟早会背叛他。只有他还把这手下当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使唤得勤快……”

言语间,透露的尽是对“嵇燃”被重用的不满。

“他不好自己同那位作对,自然只得叫养的狗来背罪。”恭敬的男声回答,“说是自己管不住手底下人,跌份得很。”

“确实。”威严的男声似乎发出了一声嗤笑,“惯会丢脸,那位倒也纵着……只是他的狗偏要狠狠咬我一口,我却动不得,哪有这样的道理?”

“您的意思是……”昏暗月色下,似乎能看清个头稍矮瘦些的男子,起手比了一个“抹喉”的手势。

树丛后掩着的冯芷凌捂着心口屏息凝气,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喵~”

一声稚嫩猫叫在冯芷凌背后响起,害少女本就将发未发的一身冷汗,尽数吓了出来。

“野猫儿罢了。”个头稍矮那男子似乎被这声响吸引了注意,闭口不言,威严的男声倒是毫不在意。两人压低声音,渐渐走远了。

冯芷凌等到这两人已离开许久,僵住的腿才逐渐恢复知觉。

她回头望了一眼脚下,只见方才险些酿成大祸的小三花,睁着水灵灵无辜的眼,蹭到她腿边,径自钻进了少女的斗篷里取暖。

“你这坏东西。”冯芷凌轻轻骂了一句,终究是不忍心,弯腰将小猫抱进怀里。

“你若是能忍住寺观冷清不跑,再过一年,我便带你回家吃香喝辣了。”冯芷凌摸着小猫头,自言自语。

只是少女并未料到,不必一年。

只消过了这夜,就要回去见证天人永隔。

*

自宓静秋去世,冯府下人都说,大小姐似乎性格显得更加孤僻离群。

宓静秋在世时,向来不喜喧哗,因而对内院管教极严格。婢女仆从,举动皆不可莽撞出声,故而气氛十分压抑。

如今冯芷凌回来,遣散院中多余下人,身旁只留亲近婢女等着伺候。她沿袭母亲在时习惯,一般仆从路过院子周边都不许,再加上主人尚守孝中,整个梅竹轩显得更是寂静冷清。

“想见姐姐一面,真是好难。”

久未有客人踏足的梅竹轩,今日却迎来不速之客。

“姐姐许久没同我们一道用餐,是否特地开小灶不肯叫我们知道?”曾经还是姨娘的女儿,也就是冯府庶小姐的冯芷萱,梳妆打扮得满头珠翠,袅袅婷婷行来。

“只是心思郁结,食欲不振,因此不好打搅一家人的胃口,父亲宽容准许我用小厨房罢了。”从小这个妹妹就爱与自己攀比挑衅,冯芷凌已应对习惯,并不放在心上。

许久不见,这个嫡姐还是如此清冷出尘,一向未将自己放在眼里。

许是八字不合,冯芷萱只要见了姐姐这幅谪仙样貌就忍不住心内咬牙恨恨,面上却不露分毫,“父亲果然最是关心姐姐了,姐姐不在的那两年里,父亲母亲也是时常挂念着。”

这里的“母亲”自然指的是已故的宓静秋。听闻有人提起生母,冯芷凌平静的面色方才有了点波澜。

“多谢你告知。”与母亲不得见最后一面,一直是冯芷凌心里的一根刺。能得知逝者生前也记挂着自己,更是对生人莫大的安慰。冯芷凌时常想,若是自己当初严格遵循母亲教诲,不做错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悲伤的事情。

或者,若是自己一直在身边,母亲的身体是不是,就能好一些,不至于年纪轻轻便仙去呢?

“母亲还在时,对姐姐真是关心不已……”冯芷萱半真半假地装着羡慕,“每日都亲自考校姐姐的功课不说,甚至夜里也为姐姐的健康担忧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那次我见母亲眼下青黑,料想她近日睡得不好,恐怕就是对姐姐太过上心了。这拳拳慈母之心谁人不羡慕呀!于是我建议母亲,既然爱女心切,不如就每晚亲眼去看看你,安心了就好睡下……”

“你说什么!”

冯芷凌猛地抬头,慧目如炬,定定看着冯芷萱。

“是你叫母亲,夜间来我房里看我?”

“是、是呀……”冯芷萱似乎被吓到一般,瑟缩着身子一抖,“我看母亲那几日心神不定,心想这担心也要落到实处,方才安心。便干脆建议母亲,睡不着就去看看你,安心了,自然就能睡着。”

“怎么啦?”见冯芷凌神色突变,冯芷萱便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又忍不住趾高气昂起来,“是我做得不对么?不过话说回来,似乎自那次之后没几天,姐姐就被母亲打发去寺观了。也不知姐姐究竟做错什么事,叫母亲这样大动干戈。”

“书是你故意落在我院子里的?”电光火石之间,似乎一切都能连起来,“也是你叫母亲深夜去我房里……”

“什么书?”冯芷萱佯作无辜状,然而眼中那一丝丝得意却宣告了隐秘的答案,“姐姐可不要诬赖人,我怎不知什么书呀画的,值得母亲夜里对你大动肝火。”

“冯!芷!萱!”

往日容色端正自持,声色不动的大家闺秀,清透的眼眸里如隆冬将临,结起一层薄冰。

薄冰之下,是窥得真相后恨不能啖其血肉的悲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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