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轿外,两位仆妇还在低声说话。
蓁蓁却无暇听那些言语,只怔怔的看着身上簇新的喜服。
——说是喜服,也不过是颜色鲜艳些罢了,比起凤冠霞帔的嫁衣差了十万八千里。她毕竟是没为奴婢的罪臣之女,又是塞进来做妾的,非但没有婚仪宾客,便连这软轿都是被人迷昏了塞进来的。
这会儿脑袋还隐隐作痛呢。
蓁蓁掐了掐指腹,微锐的疼痛传来,脑海深处的记忆也随之涌起,清晰连贯得仿佛就在昨日。
可她分明还坐在软轿里,正要成为谢长离的妾室。
她一时有些疑惑,不知道涌入脑海的那些事是被人迷昏后的一场梦,还是过于伤心,在沉睡中梦见了过往。
风拂过甬道,掀得锦帘轻晃。
蓁蓁压住满腔惊疑,悄悄掀起侧帘一角,落入眼中的是极熟悉的花木院墙,仲春明媚的日光里,那一排玉兰正在枝头烂漫含笑。
而软轿也晃动着停在了垂花门前。
“就是这儿了,有劳诸位跑这一趟,且到外头领赏吧。”崔嬷嬷熟悉的声音响起,待周围谢恩的声音散尽,脚步声陆续远去,才掀起了轿帘,含笑道:“虞娘子辛苦了。主君出门办事还没回来,吩咐了奴婢迎接娘子。里头都备好了,娘子先到院里歇歇吧。”
年逾五旬的妇人,笑得一团和气。
待蓁蓁伸出手,很自然地扶住她纤细的手腕,引她往内院里走。
蓁蓁乖顺地随她入内,心内却几乎翻起惊涛骇浪。
这位崔嬷嬷是谢府内院的管事嬷嬷,迥异于谢长离令人敬畏的铁石心肠,崔嬷嬷是个极和善的人。
蓁蓁记得她初入谢府时,因家道变故又被强行塞来做妾,很是委屈低落了一阵。那会儿便是崔嬷嬷耐心陪伴开导,还帮她挡了好几次夏家母女的寻衅刁难。后来处得久了,主仆间愈发融洽。
此刻,崔嬷嬷分明不认识她。
但她的言语举动都与记忆里别无二致,连同沿途的墙桓屋舍,都是走过无数遍的熟稔。
过了曲折回廊,绕过风动涟漪的荷池,便是安置蓁蓁的云光院。因是纳妾,院里也未过分装点,只在廊下挂着喜红的灯笼,贴些窗花罢了。屋里倒收拾得极整洁,桌椅箱柜俱焕新颜,床榻亦如新婚布置。
崔嬷嬷请蓁蓁稍坐,便吩咐人端来茶水果点,请她歇会儿自行取用。
而后行礼告退,掩了门在外候命。
蓁蓁则长长地吐了口气。
最初的惊疑在与崔嬷嬷同行时逐渐消解,这会儿倒是能镇定下来。毋庸置疑,此刻并不是在梦里,而记忆中的那些事也并非梦境,否则不至于一切都这般严丝合缝。
她大约是回到了从前。
怎么没多跨半步,回到扬州闺中的时候呢?
蓁蓁自哂般笑了笑,呆坐了半天,瞧着桌上有刚送来的栗子糕,便走过去拿了一块,就着牛乳慢慢填饱肚子。
眼前的喜房与记忆里的模样交织,从床榻到箱笼,很多陈设装点都已经变了。而她,也早已不复当初落难时的惊慌失措、漂泊无依。
为何会回到此刻呢?蓁蓁无从知晓。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死了一回,才会在软轿里有恍若隔世、深渊归来的感觉,且记忆的最后,那种迅速将她拽入深渊的困意也着实怪异。
但这也只是猜测,并无实据,若真是有人暗中作怪,日后定得留意防着。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谢长离并未对她用过真心,那么她曾经的痴心与贪恋也该尽数收起来了。
好在有过经验,在谢府的处境不会太坏。她父亲的案子终会查明,待冤案洗清时一家人定能团聚——这是谢长离曾许诺过的。他这人虽寡情,却也说到做到,且她临死前证据已然齐备,翻案之事无需太担心。
如今她该做的,便是趁着空暇早早攒些银钱,待双亲从苦楚难熬的边地回来,便可好生照料调养身体,免得再受困苦。
至于攒钱的路子么,蓁蓁咬着糕点,默默琢磨起来。
……
入夜时分,谢长离总算回府了。
他其实是前天傍晚出的门,因手头有桩牵涉宫廷的要案,便亲自带人在京郊设伏,捉了罪魁祸首。能在宫里做手脚的都不是善茬,激战在所难免,后又在狱中审问了整个日夜,虽磨得罪犯招供殆尽,亦令他颇为疲惫。
染血的衣裳留在了衙署,回府前入宫禀事时他特地换了干净的官服。
这会儿他翻身下马,径直往外书房去。
书房里灯火通明,闻铎将今日奉命去办的差事交代清楚,便轮到嬷嬷们禀事。
负责在外书房伺候的阎嬷嬷走进去,捧上了锦盒装着的婚契,“主君,京兆衙门将婚契送来了。虞娘子今日也进了府,就安排在云光院里,由崔嬷嬷照看着。她那两位贴身的小侍女也买到了,明日就能送进府里,照旧伺候她。”
说着话,掀开锦盒搁在了案上。
谢长离抬手,取过婚契扫了一眼。
“有人打听么?”
“都知道人是江南那边送来讨好主君的,也没谁打听。据京兆府那边的人说,办婚契的时候恒王府有个管事正好在,听说主君竟纳了罪臣之女,还嘱咐办了婚契,便想打听内情。京兆府原就是奉命办事,也没什么能让他套问的,只是虞娘子的身份必定遮不住。”
谢长离点点头,仍将婚契收回,命她收起来。
阎嬷嬷应了,见他并无旁的吩咐,又提醒道:“云光院那边都安排妥当了,只是主君没发话,她们也不敢安置。”
谢长离明白她的意思,连头都没抬,“我晚点过去。”
说罢,随手取了方才闻铎呈上的一份消息,认真看了起来。
手握提察司这件事瞧着风光,高位重权却也意味着山岳般沉甸甸的责任,满朝上下京城内外的消息汇过来,跟那些老狐狸纠斗尽是凶险费神的事。且提察司上头毕竟有个小皇帝,他若要办私事,不宜用提察司的部属,通常都是闻铎和林墨去办。
这些事不宜在衙署提起,多半会留到回府后处理。
谢长离揉了揉眉心,将杯中浓茶饮尽,又让阎嬷嬷冲了一壶,接着细看。
这一看,直到亥时将尽才算得空。
案上仍有文书堆叠,不过夜色已极深了,半弯明月悬在半空,远近除了细微的风声,听不到半点动静。
他总算想起了新来的小妾。
站在窗畔吹了会儿风,待脑海里思绪理清,谢长离便出了外书房,孤身往云光院去。
……
云光院里,蓁蓁困得眼皮直打架。
但她并不敢宽衣睡下。
没有清溪和染秋在旁边说话,这屋子便显得格外空荡宽敞,连烛光都仿佛分外昏暗。蓁蓁如今初来乍到,跟谢长离还不熟悉,也不好乱逛闲翻,便只坐在榻上等外头的推门声。
这一等,便从日暮到了深夜,起初挺直的脊背也渐渐塌下去,就差歪在衾枕上睡着了。
恍惚之间,门外传来崔嬷嬷问候的声音。
蓁蓁几乎打了个激灵,赶紧理好衣裙坐直了身子。旋即,屋门吱呀作响,而后轻轻阖上。
谢长离绕过屏风,一眼就看到了里头的身影。
妾侍不比正室,这场婚仪又仓促简单,莫说新娘子出阁的凤冠霞帔,便是连遮面的花扇都没有。这会儿红烛渐短,年才十六的少女规规矩矩地坐在榻上,垂着脑袋盯住脚尖,一双手叠放在腿上,入目只觉温柔安静。
但她的容色却极美。
一袭浮花堆绣的红衣勾勒出纤袅的身段,满头青丝挽成了牡丹髻,饰以花钿珠钗。发髻的正中间落着一只薄金做成的蝴蝶,尾翼轻轻挑起,一粒嫣红的宝石随之垂落,堪堪装点在她的眉心,衬得她整张脸格外娇丽。
谢长离出入宫闱,见过不少美人。
却还是头回见这般白嫩的肌肤,欺霜赛雪,触目柔软,仿佛吹弹可破。
他愣了下,目光扫过秀致黛眉和垂着的眼睫,扫过少女微微鼓起的胸脯,落在那双纤细柔白的手上,一步步走近。
蓁蓁下意识的捏紧了手指。
不怪她紧张,实在是谢长离的气势有些迫人。尤其今日新婚,他丝毫不露喜悦,连身上那袭缂丝暗纹的官服都没换,靴上几滴暗红色蜿蜒,像是刚洒上的血迹,衬着衣角狰狞的绣纹,无端让人想起森寒逼人的牢狱审讯。
而他满身清冷,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尽是初见的审视与疏离。
屋里的氛围像是浓墨凝住,连窗外的风声都似停止了。
片刻后,还是谢长离先开了口。
“虞蓁?”
“见过主君。”蓁蓁屈膝施礼,眼睫微抬,终于看向熟悉的那张脸。
他生得其实很好,修眉俊目,身姿峻拔,许是自幼习武,气度比寻常男子矫健历练许多,俨然是个俯仰天地,风骨峭峻的人物。若脱去这身威仪官服,再扫去满身的清寒疏冷,也该是个令无数闺秀倾心的贵公子的模样。
事实上,他虽以狠辣手段游走于朝堂,文墨却是极精通的,便是当朝相爷都曾心悦诚服,赞誉有加。
婉婉长离,凌江而翔,他配得上这个名字。
只是心肠太过冷硬了些。
蓁蓁垂眸敛手,没敢多看他,免得被瞧破藏在心底的情绪。
谢长离倒是没深究,只是觉得这女子比预想的柔韧——毕竟是官宦千金,自幼养尊处优的被捧在手心里,若运气好些,碰上个盛年的君王,这姿貌家世送进宫里都使得。如今家道骤变,闺中明珠沦为妾室,她不哭不闹,这副安静温婉的模样实属难得。
更何况,这眉眼实在是……
谢长离眸色微动,很快将旁的心思压住,只退回到近处的椅中坐了,问了几句话。
同记忆中一样,他问了她的身世。
譬如蓁蓁那位资财巨富、却在不久前沦为阶下囚的盐商外祖,譬如他父亲从穷困举子到扬州通判的经历,譬如他父亲素日交游往来的人家,乃至虞家出事之后,扬州知州荀鹤对她的态度等等。
蓁蓁信得过他,都如实答了。
谢长离还算满意,想着夜已太深,问了最要紧的事之后便没逗留,也没打算留宿在此,只起身理袖往外走去。
蓁蓁早就习以为常,意思着送了几步,道了声:“主君慢走。”
温和柔软的声音,入耳很是舒服。
谢长离才刚绕过屏风,听着那语调,不由暗叹果真是扬州养出来的美人,连声音都是娇软的。这念头才浮起,胸口便忽地传来一阵隐痛,脑海里无端闪过一幅妙龄女子躺在他的怀里,薄醉浅笑,身躯半赤的画面。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极怪异的感觉。
仿佛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