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大姑娘的院里。”
馥梨只想了一会儿,就给出了回答。
“为何是大姑娘?”
“婢子去恩孝寺时见了大姑娘,觉得亲切。”
婢子。
陆执方发现她想装乖卖好时,就惯了这么自称,平时跟他说话,却没有把自己往位卑处说的习惯。
“嘉月房里的人,我母亲盯得紧,哪个不够恭敬不够上心就要被她换走。想清楚了?”
“即便只待在外院为大姑娘做杂事,婢子也愿意的。大太太盯得紧,不是坏事,是好事。”
陆执方眸中闪过赞赏。
比他想的还要更伶俐通透一些。
嘉月虽然是大房嫡女,曾有婢女看她口不能言,年纪还小而敷衍轻慢,还把珠钗首饰偷去了转卖。被母亲发现后,满院都狠狠整治过一顿。
镇国公府没几个人会主动想去当差。
都觉得大姑娘婚事不易,恐怕要在府里养一辈子,去了不止前途没着落,做事还劳心劳神。也正因如此,嘉月那里对馥梨才是最安稳、安定的去处。
陆执方应了此事:“那你且等一阵。”
这不是高扬随意指派就行,得他母亲点头同意。
拂晓将近,东方一抹鱼肚白愈渐亮起来。
陆执方赶着上朝,翻身上马便要走了,裹着厚袄的少女还站在原地,目光欲言又止。
陆执方转头,“还有事?”
“世子为何要特地把我叫至此处来说话?”少女清湛的眼里有疑惑,还有担忧,“是不是往后在府中都不便说话了?”恩孝寺客寮的回廊下,大太太看见她与世子并肩说话时的微妙神情,她还记得。
晨风吹拂,将馥梨的几缕碎发贴在唇边。
从马背高处俯视,那张娇靥显得更小,仿佛一掌就能捧在手里轻轻摩挲,陆执方敛下目光,没有正面回答,“往后有事解决不了,去找高扬。”
马蹄声响起,朱衣墨氅的身影远去。
馥梨再迈回那门槛,木樨仍旧提灯等在树下,“我带馥梨姑娘回去。”是温和礼貌的语气。
“劳烦木樨小哥。”
馥梨跟在他后头,看到他衣领一圈的祥云绣纹。
木樨是世子长随,跟着陆执方做事,模样和姿态单拎出去比照殷实人家的少爷都不差,不像照壁那样见了一个粗使丫鬟都要嘴甜地喊一声姐姐。
还记得初见时,木樨说她入府的规矩没学好。
那语气并不傲慢无礼,但言语中的轻描淡写,同管束她的陈大娘是一样的。
长随态度的改变,是主人态度的反映。
“木樨小哥,世子爷待前院仆役,一直这般关照吗?”馥梨克制着,始终没把这个问题与“我”字联系在一起,便是这样,问出来时,脸颊仍有些发烫。
正是不想自作多情,才更要问个清楚明白。
木樨脚步一顿。
这问题,他也私底下问过荆芥,可大老粗没耐心琢磨,斩钉截铁说世子爷曾经说过要补偿。
补偿什么?
想来想去就是韩长栋干的那些不要脸的事。
“世子虽未承爵,对该承担的责任上心。爷常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像韩管事这等行径,他若是早早知道了,绝不会姑息至今。”
木樨尽量说得委婉,既怕伤人,又怕馥梨听不明白,话落了,转头去看她的表情。
少女的脸庞如晨花清露,未有丝毫尴尬,弯了弯眼睛,“世子光风霁月,担得起未来家主的责任。”
同馥梨姑娘说话挺省心的。
木樨松了一口气,将她送至后罩房,道了别。
天色已亮,他手中那盏灯就黯淡下去。他吹灭了里头的烛火,绕步到后罩房院墙外的角落。
角落里,几个跟韩长栋摸来后罩房的小厮被揍得鼻青脸肿,窝窝囊囊地蹲着。
韩长栋被破布塞了口,呜呜咽咽想说话。
荆芥闲得发慌,正单腿支着练金鸡独立,一刀柄狠狠别过去,“都说了,别吵吵!”他抬头看木樨,“怎么才来啊,现在可以走了吧?”
“再等两刻钟,未到大老爷起身的时辰。”
木樨提议回静思阁等,再晚了,来往的仆役就多了。他看着荆芥提溜起韩长栋,身后母鸡溜小鸡仔似的跟着几个小厮,只想感叹世子爷料得真准。
大老爷把韩长栋叫过去后,韩长栋果真贼心不死,荆芥才守了一夜就逮个正着。
两刻钟后,韩长栋被丢到了镇国公屋里。
陆敬坐在主位,他昨日被召进宫,议事到傍晚时咳了几声,圣上体恤准他休一日常朝。屋里所有侍从都驱散,只有一个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高扬。
韩长栋抬头,见陆敬脸色黑沉,山雨欲来。
他手边压着本册子,银灰色软罗封皮,看得他的心头狂跳起来。没待仔细辨认,陆敬抄起册子,劈头盖脸朝他丢来,“这是你的笔迹,自己看看。”
韩长栋背上霎时起了一层汗。
镇国公府的大账册有两本,一本是公家总账,囊括了从老夫人到前院杂役房,从上至下的所有开支,归大太太苗斐管。
一本是人情人脉账,上头也记钱财往来,但每笔的价值都比字面上的贵重得多,是为陆敬记录的。
而银灰色的册子,是他对后者做的私账。
只有他自己看,以便苗头不对时,有可能亡羊补牢。他不敢置信,看向高扬的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同在管事院,这孙子竟然连这都翻出来了。
可惜晚了,陆敬语调冰寒。
“有求于我镇国公府,给你送银子当敲门砖的,是你应得的,我不管。”
“敲开了门的利益交换,十分利你吞一分,我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陆敬声调一转,“可你万万不该动我诚心送出去的!给何老的碧瑶樽你都敢以次充好,胃口好大啊韩长栋!当管事你真是屈才了!”
陆敬拂袖,茶盏落地,碎片飞溅。
韩长栋膝行到他跟前,浑然顾不上被烫到的痛,发出含糊的声音,嘴里破布被一把扯开。
他大大喘了口气:“大老爷,我错了……我那些贪了的钱财都存在万兴钱庄里头,我、我可以还回来!我还可以去田庄替太太管账!求大老爷消气!”
“你当我真气恼那些银子?”
陆敬一脚揣在了他心窝处,将他踹出一丈远。
在他这个位置,需要维护交情的人一巴掌都数得来。韩长栋暗地里动那些手脚,损了他的颜面,莫说在府里留不得,就是待在京中他都嫌碍眼。
晨光照耀,清夏堂屋檐明净,鸟语临窗。
苗斐睡了个好觉,听闻韩长栋连带几个小厮被绑起来送去京兆府挨板子,已过去一个时辰。她惊讶,还以为这事情得同丈夫僵持个三五日,他才肯松口。
“真送官了?由头是什么?”
“对官府说的是偷盗府中财物,老奴同大老爷的人打听了,据说是天蒙蒙亮时,韩长栋带小厮去前院丫鬟房里想意图不轨,被世子爷的护卫发现。世子赶着上朝,就送到大老爷院里让他处置。”
打探到消息的方嬷嬷顿了顿,补充道,“大老爷很生气,说韩管事败坏家风,是害群之马,就……”
苗斐关心起另一件事:“前院丫鬟没事吧?”
“护卫发现得及时,那个时辰后罩房里头大多数丫鬟都去领朝食了,还未惹出大祸来。”
苗斐听罢,还是拧了拧眉。
她掌家,盯着银子和人,虽然不知晓前院各处的运作,但总觉得这事情透着古怪。
韩长栋再怎么急色也不至于挑这节骨眼。
儿子的护院发现得太巧。
最重要的是,陆敬真那么在乎,最初她一说时就该严惩不贷。意图不轨,恐怕跟送官理由一样,只是借口,是韩长栋做了什么,真正触到了陆敬的逆鳞。
至于这糟烂人,挨了板子被赶出府,往后皇城里是没几个府邸或商铺敢雇用他的了。
好事啊,苗斐想明白了,不纠结。
她对镜照了照,婢女用檀木梳给她打理发髻,梳到一根白头发挑出,用细剪子剪至发根,妥帖地隐藏起来。苗斐看到她动作,微微一叹,又长了一根。
她挑出一根金镶翡翠的发簪给婢女,示意她簪上,淡声问:“大老爷今日不上朝,还在府里吧?”
方嬷嬷神色闪烁,“老奴去打听的时候,正撞见大老爷往淑澜苑去,看样子是要留在那里用午膳。”
还是青天白日,就往姨娘院子里跑。
往日陆敬很有分寸,记得给她这个正妻留颜面,这日是撞了什么邪,苗斐听了,轻轻哼出一声。
身后婢女插簪的手更轻了几分。
苗斐没发作,再从首饰匣子里挑出一对玉露水滴耳坠子,“就戴这对,正好衬新做的那条郁金裙。”
她给陆敬生了两子一女,努力过了,懒得再拈酸吃醋,可劲儿打扮得雍容华贵,是她自己欢喜。
于是陆执方再按习惯,下了衙去清夏堂问安时,便发现母亲今日装束格外华美。母亲的习惯,心情好要精心收拾,心情不好更要妆点起来,提提神气。
“韩长栋被赶出去了,你知道吧?”
“儿子知道。”
“你上下衙不是惯常走西门吗?荆芥是怎么撞见他带着小厮往后罩房摸去的?”
“荆芥习武,晨起绕着圈儿跑。”
话半真半假,荆芥确有这个习惯。
母亲神采奕奕,眼眸是探究的目光,看来是心情不坏。陆执方放下心来,留着用了清热降噪的川贝母炖雪梨,再检查了幼弟临摹字帖的成果,方才离去。
静思阁的案头,静静摆放着一只纸蜻蜓。
是荆芥新取来的,他今晨出发前叮嘱过。
实则纸蜻蜓不新了。
里头是一张女子小像,小姑娘柳眉杏眼樱桃唇,盘着单螺小髻,发带飘飘,缀一颗丹珠。白的宣纸,黑的笔触,丹珠一点红艳艳未褪色,很是惹人视线。
那朱色有些黏腻,不是朱砂……更像女子口脂。
陆执方意识到时,将手缩回,微微失神,是了,她能书擅绘,却连一套像样的笔墨颜彩都没有。
木樨声音在门外响起:“爷,高管事来见。”
“进。”陆执方将那小像压在书册下。
高扬性子稳重,今日正式变为大管事,面上不见喜色,反而眉间有担忧。
“爷,有一事,我不知当不当报。”
“不当报你不还是来了?”
高扬点头,“是淑澜苑的崔姨娘,说缺人使唤,到我这儿指名想把馥梨姑娘要过去。”
陆执方顿时抬头:“你给了?”
“我没松口,”高扬心里庆幸自己做对了,“但觉得蹊跷,让照壁留意。照壁说淑澜苑嬷嬷离开后,直接去后罩房,把馥梨姑娘喊走了。”
前院丫鬟调到自己院子,要从高扬这里走。
只借用一时半会儿,就不用打招呼了,哪儿有需要往哪里填。府里再不得宠的姨娘都是半个主子,淑澜苑那位还是得宠的。
高扬觉得借用寻常,指名借用却透着蹊跷。
“过去多久了?”
“快有半个时辰了。”
陆执方抬了眉梢,没接话。
高扬不是办砸了事情爱找借口的人,但此刻世子的眼神,让他忍不住解释:“那会儿,爷正在清夏堂给太太问安。”他是快撵着世子前后脚来的静思阁。
与此同时,淑澜苑的外院。
逢掌灯时刻,婢女举着长柄将点好的灯挂在屋檐下,是绘有花草的漂亮六角灯。
一盏,两盏,三盏。
一下,两下,三下。
馥梨端端正正跪着,视线自西向东,慢慢游移,借着看清楚上头所绘的花草种类来分散注意力,不去留意掌心那种火辣辣的疼痛。
粗厚戒尺高高扬起,重重落下。
“啪”又一下,打在她掌心。
她眨了下眼,眼睫出了一层汗,才看清第四盏灯,绘的宽叶紫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