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晃黑时候,姚秋月让唐实打了点热水,给孩子洗了个澡。孩子的皮肤娇嫩,她用一块手帕浸湿了轻轻的擦着洗,孩子很乖,洗澡的时候也不闹腾,不像家里的几个孩子洗澡的时候那闹得叫一个厉害。
姚秋月从侯松梅今天拿过来的那几件新衣服中挑了一件给孩子换上,粉色的,上边还绣着小花,料子特别软和,姚秋月给孩子换着衣裳,心里默默记下了三嫂的人情。
唐实拎着洗干净的尿布回来时,姚秋月已经给孩子换好了衣服,夫妻俩已经完全切换到新手父母的状态了。
“咱们闺女真可爱,白白细细的像只糯米团子,瞧着就招人喜欢。”小娃娃的两只小眼睛眯得很紧,像两条细细的线,两根眉毛像两枝柳条般细细的,红润的小嘴巴一张一合。
“媳妇,咱们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姚秋月一怔,丈夫这话倒是提醒她了,是该给孩子取个名字了,可是取什么名字好呢?
她看着炕上的小婴孩,“孩子的小名就叫宝儿吧,唐宝儿,咱们的掌上明珠,宝贝女儿。”
“好听,一听就是个有福气的好名字。”
“咱女儿的大名……我想起来一个字。”
唐实抓过妻子的手,用指头在她手上写了个絮字。
“孩子的大名就叫唐絮吧,捡到她的时候正下着雪,雪花飘落时像棉絮一样纷纷飞舞,当时的景象既美丽又壮观,同时絮寓指轻盈、美丽、有内涵之义。”
姚秋月试着念了一下,“唐絮?”
“嗯。”
姚秋月在孩子脸上亲了亲,“这名字蛮好的,既不俗气也不生僻拗口。”
孩子的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
“呀,她睁开眼睛看我了!”唐实惊呼。
唐宝儿睁开眼睛,好奇地望着眼前的一男一女。
看起来是一对二十多岁的夫妻,男的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从面相上就感觉是个正直善良的人,女人长得很柔美,身上有种淡雅的馨香,看向自己时的目光带着慈善的母爱。
这是一间面积不大的厢房,却应有尽有,盘着炕,角落里摆着一个樟木箱子,上边还堆着一摞书和几件衣服,透着温馨舒适的气息。
她不知道旁的孩子是怎么样的,但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和正常的孩子不一样。
她脑海中有着一些模模糊糊的遥远的记忆,她每次想认真回忆的时候又变得空白。
她开始有意识的时候,就感觉自己躺在一个冰天雪地的环境里,耳边是河水在冰层下边涌动的声音,偶尔会在附近出现一两只觅食的小麻雀,冷,彻骨的寒冷,再然后她就慢慢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唐宝儿当时就在想,就算是忘川河也不过如此了吧。
直到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抱起。
她知道自己大概是被人遗弃了,遗弃她的人根本没指着她能活下来,然后奄奄一息的自己被人捡了起来,是她的新爹爹将她带了回家,并和娘收养了她。
唐宝儿感觉眼睛湿漉漉的,她看着眼前的年轻夫妻,心里默默地喊了一句。
“爹,娘。”
以后你们就是我唯一的爹娘。
毕竟是小孩子,精力有限,唐宝儿看了一会后就困了,眼皮像装了磁铁似的睁不开,只能又睡了过去。
“睡着了?”唐实问。
“看起来是。”
姚秋月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将她放好,又拿过被子给她盖上。
唐家西屋这边,几个孩子闹着不愿意睡觉,林丹红心里正烦着,听到他们嬉笑打闹的声音,一股火从心底生了出来,挨个骂了顿才老实下来。
“一个个,跟讨债鬼托生似的!”
林丹红骂完,几个孩子缩了缩脖子,都钻进被窝里躺下了,刚好唐勇干完了外边的活走了进来。
看到丈夫,林丹红终于忍不住了,“你说老四就这样从外边捡个孩子回来,也不跟家里商量,而且今天捡一个,哪天说不定又捡一个,这把家里当成什么了?恤孤院吗?”
“老四和老四媳妇捡回来那个野丫头多吃一口,咱们家自己的亲生孩子就得少吃一口,这年节大家伙过日子都难,你看咱们成孝都一岁半了还瘦得跟个猴儿似的营养不良,自己家的孩子都养不过来呢,这下好了,还要帮外人养外边的野孩子。”提着小儿子,林丹红还假模假样地擦了把眼泪。
“现在那奶娃子还小,能喂点米汤糊弄,以后长大了,读书吃饭哪一样不需要花钱?这些钱从哪里来?还不是得从全家人的口粮里抠省下来?”
“再说了,万一养大了人家亲爹妈找过来了,人家孩子肯定跟人家亲爹妈更亲,我看老四和老四媳妇是糊涂了,净做些白瞎用功的事。”
林丹红一共生了三个孩子,大女儿晓梅六岁,二女儿晓巧四岁,小儿子成孝刚满一岁半。
唐勇听着林丹红的话,心里也忍不住烦躁了起来,他也不赞同老四养这来路不明的女娃娃,家里本来就好几个孩子,但他终究是个大男人,不可能跟林丹红一样在背后嚼舌根。
“行了别说了,老四两口子养那丫头是娘同意的。”
“况且现在这孩子已经在家里了,他们想养就养着吧,一个奶娃娃,能吃多少口粮。”
林丹红看丈夫黑着脸,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第二天晚上,唐宝儿喝上了热乎乎的羊奶。
羊奶煮熟以后奶皮很厚,偏奶黄色,满屋的奶香味,姚秋月怀里抱着孩子,用个勺子一勺一勺喂给她喝。
唐宝儿喝了几天的米汤,突然喝到这般香浓的羊奶,感觉眼睛都亮了起来,“咕咚、咕咚”狼吞虎咽地喝,喝得上气不接下气,脸和脖子涨红,嘴唇上全是沾着的羊奶,看了真是又可爱好笑,又心疼怜惜。
唐宝儿喝了半碗羊奶就不再喝了,打了个嗝,看起来像是喝饱了。
碗里还剩半碗羊奶,反正家里现在有羊可以随时挤新鲜的,唐实说喝不来这个,一股羊奶膻味,姚秋月便就着碗沿把剩下的喝完了。
姚秋月以前喝过牛奶,羊奶还是第一次喝,喝起来比牛奶更甜一点,煮的羊奶一股浓浓的奶香味特别好喝,她喝完羊奶后,又从暖壶里倒了一点热水喝,当是漱口了。
姚秋月不忘叮嘱丈夫道,“你明天早上给宝儿煮羊奶的时候,顺便多煮一碗给娘送过去,她为这个家多年辛苦操持,也该喝上一碗羊奶补补身体。”
唐实应道,“行。”
月色映着窗户照了进来,撒了一地的银辉,旁边的奶娃娃睡得香甜,身侧的丈夫已经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姚秋月却没什么睡意,心情还是难以抑制的激动,唇角扬起弧度。
她也要当母亲了。
次日清晨,唐实给闺女热羊奶时顺便多热了一碗送到了陈老太住的那屋。
陈老太今年五十多岁,头发还泛着黑呢,只是黑发夹杂着几根黑发,她年轻时受丈夫的影响,也识得不少字,是个通情达理的老太太。
唐实过去时,陈老太正用一根檀木的老式发簪将头发尽数盘起来。
“秋月想着孩子天天喝米汤也不行,就让我到县城去把她娘留给她的银手镯卖了,找当地的老乡买了只产奶的母羊,秋月特别叮嘱了,让我每天也给您送一碗羊奶,您喝点羊奶也能补充补充营养,以后我每天早上都热了给您送过来。”
陈老太看着炕上那碗羊奶,“你俩有心了,今天的这碗羊奶我留下喝了,但明天就不要再送过来了,这是秋月卖了她娘给她的陪嫁镯子买的母羊,留着给娃娃喝,娃娃喝不完就让秋月自个喝。”
唐实刚想说什么,陈老太便打断了他的话,“我身子骨硬朗着呢,家里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紧着给我,我还能缺了营养不成?”
唐实刚到嘴边的话只能被迫咽了回去,“好吧,那您想喝的时候和我说一声,我再给您送过来。”
“对了,孩子取名字了吗?”陈老太又问。
“我和秋月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大名叫唐絮,小名叫唐宝儿。”
“不错,确实是个清新雅致的好名字。”陈老太脸上露出笑容来,满意地点头。
唐家今天轮到侯松梅烧饭,她刚把蒸熟的红薯往盘子里捡,就看见林丹红走了进来,拽着她压低音量道,“三弟妹,你瞧见后院那羊了吗?”
“一早就瞧见了,怎么了?”
“那羊奶可是好东西啊,营养价值特别高,你就不为成和想想?”
提起来林丹红就觉得眼眶微热,这羊奶可是好东西啊,她家成孝今年也有一岁半了,但是因为营养不足,一直比同龄的孩子看起来瘦小,要是能喝点羊奶补补就好了。
侯松梅思索了一下,“可那是四弟妹用自己的陪嫁买的羊奶,这不好吧?再说了,我家成和壮得跟个牛犊子似的,也不需要再另外补充营养了吧……”
林丹红恨铁不成钢地道,“有什么不好的,那小丫头片子才多大一个,她能喝多少?”
“你不好意思提,我来说,我一定要让我家成孝也喝上羊奶。”
侯松梅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她将蒸熟的红薯拾到盘子里端着往外走,“行,你要提就提吧。”
……
早饭是蒸红薯、玉米糁稀饭,还有腌咸菜,虽说唐家的壮劳力多,但在这种物资匮乏的年头,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
一共十二口人围坐在一张大圆桌前,林丹红碗里装了半碗玉米糁稀饭,看了眼吭哧吭哧的埋头喝粥的丈夫,再看向盛粥的姚秋月,想了又想,才鼓起勇气道,“四弟妹,有件事我原本不好开口…”
林丹红这话一出,姚秋月只得放下筷子,听她把剩下的话说完。
她约莫能猜到这个嫂子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脸上虽然挂着温和的表情,却没什么情绪。
“现如今日子都在一块过着,成孝这孩子生下来就体弱,眼瞅着一岁多了比同龄的孩子看起来小……我想着你和老四的那个丫头也喝不了多少,我想和你商量下,以后能不能让成孝也跟着一块喝羊奶?”
其实宝儿现在还是个小娃娃,一天也喝不了多少羊奶,但东西被人这么惦记着,心里总归是不太舒服,姚秋月刚想开口说话,便被陈老太打断了。
“家里哪个孩子不是这么过来的,怎么成孝就格外金贵的要喝羊奶?成孝要补充营养,那要不要把成和也顺带捎上,毕竟成和比成孝还小!”
林丹红咬了咬牙,“那便分成三份,让成孝和成和跟着一块喝……”
“都是家里的孩子,也不能厚此薄彼啊,五岁的成鸣、六岁的晓梅、四岁的晓巧他们前几年也没得喝羊奶,那不得一块补上?”
侯松梅闻言,连忙撇清道,“成和用不着喝羊奶,还是四弟妹你留着给宝儿丫头喝吧。”
“宝儿这个丫头可怜,被人丢在黄河边上冻得就剩一口气了,连母乳都喝不上,没有羊奶就只能喝米汤,这个老四媳妇用她的陪嫁买的奶羊,那是人家亲娘给的镯子啊!老四夫妻俩原本打算让我这个老太婆每天也跟着一起喝羊奶,但我拒绝了,因为我不好意思抢奶娃娃的口粮!也不好占人家亲家母的便宜!”
陈老太话里话外,都透着“你怎好意思向老四媳妇张这个口…”的意味。
察觉到陈老太目光中的失望和不赞同,唐老二不耐烦的皱紧了眉头,看向林丹红,“吃饭,就你话多。”
姚秋月心里对婆婆的感激和敬重又多了一分,她这婆婆是个通透人,她嫁进唐家这几年,大事小事基本上没让她为难过。
哪怕是她这几年都没怀上孩子,也从来不给她压力,也不让妯娌在背后说她的闲话。
而且听婆婆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没嫌弃宝儿是个收养的丫头,看起来像是把宝儿当亲孙女对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