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前那次至阴之气入体,对于晏冰迟来说,完完全全是个意外。
当时他才进入这个世界不过三年。
因为一心以为系统许诺的金手指便是指原主一身浩浩修为,于是他秉持着“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日后更方便做任务”的想法,坚持每日刻苦修炼。
有着原主先前打下的坚实基础,再加上本人悟性也不低,三年过去,晏冰迟从原本的无情道七重圆满成功突破至无情道九重。
又过了半年,无情道九重圆满之日,适逢白露节气到来,也刚好碰上原主母亲的忌日。
于情于理,忌日那天,他都是要去祭拜原身母亲的。
晏母在婚嫁之前姓杜,平生最喜爱桃花。她与晏父,也正是在这桃林相识、结亲。晏母死后,便被葬于封邑城一座桃花林里。未来,晏凌霄若是坐化,也会葬在这里。
桃花林与天崇门相隔不远。那日晏冰迟便借此喝退了隐一几人,孤身一人来到桃花林。
白露时节,桃花树已缀满一树成熟了的圆润桃实。他拨过一根挡住去路的枝丫,便朝着那小小的石碑走去。
他平日实在是被几人跟得有些心烦了,这时便万分自在。不想,一时放纵,却导至了之后长达四十七年的沉睡。
那座碑是被动过手脚的。他刚走到石碑面前,准备跪下,跟这具身体的母亲说些话,哪知手刚触摸到墓碑,便陷入了昏迷。
再醒来时,便是感觉体内真气四处流窜,周身有止不住的冷意,好似如坠冰窟。
黄呈安赶到他身边,见到此状,眉头紧锁,说他这是被至阴之气入了体。那块墓碑便是引渡那些阴气的媒介。
思及当年的意外,晏冰迟便感觉有些头疼。而出现在他脑海中的那个人影,再结合当年是如何沾染阴气的,则让他心中对这次沾了阴气有了几分猜测。那人有一张看起来颇无害的面孔,赫然便是先前在圆芜镇碰到的杜子笙。
晏冰迟对杜子笙的怀疑不光来自于他的诡异之感,还有便是杜子笙是这四十年来,除了陆逢君,唯一近过他身的人。师徒一场,他愿意相信陆逢君。而陆逢君也没有理由、更不可能对他下手,还是用如此他根本不曾学过的阴损之招。
晏冰迟从回忆和思索中抽身,又听黄呈安语带沉痛地道:“这一次,你体内的阴气比上一次更为严重……为师目前也没有办法。”
至阴之气会慢慢侵蚀修士的根基,从内部一点点对修士进行侵蚀,毁掉修为。而一个修士若没了修为,便也与常人无差。病痛和死亡也会加快到来的脚步。黄呈安说这句话,实际等于变相宣布死讯了。
被宣布死讯,这事还挺新奇的。晏冰迟想着。至阴之气并非无解,除了被迫沉睡、压制阴气让它慢慢消散,就二人所知的便还有一种找到阴气的来源,然后将之毁掉的方法。
第一种方法已经失效,至于第二种方法……若真是那杜子笙下的手,他必然是做好了完全准备。恐怕有一段时间内,晏冰迟都得忍受着至阴之气的侵蚀。
他自然不会惧怕这些世界里的“死亡”,阴气侵蚀并不会很难受,他对于修为也并没有太多执念。对他而言,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任务失败而已。
只是当下所在的修真世界里其余的人并不会这么想罢了。比如他的父亲晏凌霄,还有师父黄呈安。
晏冰迟完全能够想象到晏凌霄若是知道此事,会是什么反应。
堂堂凌霄君前半生做过无数好事,给无数的人撑起了一片天,只唯独没能够保护住发妻,这是他一生之痛。护得住天下,却护不住身边人,这是何等的悲哀?而晏冰迟已是晏凌霄唯一的家人。
他并未继承原主的感情,但在过去的九十余年,对于晏凌霄和黄呈安所给的爱护,也是十分地感激。
师尊黄呈安已经知道此事,他目前唯一能够做的,便只能是尽力瞒住晏凌霄。而他的师父一向纵容他,对他决定的事情更是毫无办法。
晏冰迟心下叹气,盘算了一下师父都会有哪些反应,随后为他老人家斟了一杯苦茶。
他双手奉上苦茶,随后退了一步,两袖合拢,整个人伏至地面。一如他当年拜师时所作的那样。
“师父,”一礼完毕,晏冰迟直起身,沉声道,“……请不要将此事说与我父亲。”
他抬头,眼神里透出几分坚毅。
黄呈安摇了摇头,却是同意了。“我会出门一趟,拜访一位对这阴气有些了解的故人,看看能不能替你找一个解决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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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黄呈安便启程了,晏冰迟则被晏凌霄委托传授内门弟子剑道。他欣然同意,便跟在晏凌霄的后头,走向广场。
广场里已经聚集起许多人。
晏凌霄也许是有意将他培养为下一任天崇门掌门。二人甫一来到广场,晏凌霄便乐呵呵地拍着他的肩膀,目含骄傲地将他介绍给台下的弟子。
往常,传授剑道都是由专人轮流负责。
晏冰迟往台下一看。
现在聚在广场的都是些才入门未几年的弟子,总共数十人有余,皆穿着弟子服,一派朝气蓬勃的模样。
因为入门才几年,前些年晏冰迟又一直是在游历,这些弟子中的绝大多数人也只是听师兄师姐说过,门内有位晏小师叔,相貌出众,气度不凡,但直到今日才窥得真容,立时惊为天人。
他们眼睛一错不错地向上望着。
只见那位师叔一袭白衣,立于台上,乌发垂至腰间,一双如星子般的黑沉眼眸毫无情绪地向下扫过。他的鼻梁十分挺拔,而红唇稍薄,显露出几分与他那双眼眸相配的薄情姿态来。
晏冰迟露面后,不少从前认识他的弟子,或者是还不够资格学习剑道的弟子,也有意无意地聚拢向这方广场,一个个站在广场外看向他。
“那便是晏小师叔。”一个稍为年长的女弟子微红着脸,这么向师妹这么解说到。
有一人却紧锁眉头,眼中是浓郁的担心。
这人便是陆逢君。
他自然知道师父的身体必定是出现了什么问题,便总觉得师父这副尊容中透露出些微病态,只是……想必,师父不准备让他人知道,更不会乐意有人询问。
想到今早师父的反应,陆逢君心中泛起些微苦涩。
师父必然已经发现他喜欢他。
还在无邺城外那片小院子里时,他便敏锐地察觉到师父对他的态度有些不一样了。但直到今日,陆逢君如同往常一般去向师父请安,却连着玉露糕一同被拒之门外,这感觉才得到真正证实。
往日,师父虽然也是冷冷淡淡的,却并不会刻意躲避他的接近。在陆逢君看来,师父在应对人际关系上,实际是有些懒散的。
也因此,今日这番举动,疏远之意是十分明显了。
当时在小屋中,师父还未醒来之前,陆逢君便考虑过,自己这份近乎亵渎的感情,是否会被师父察觉。但他仍是抱了一丝侥幸,幻想着师父既然修炼无情道,无爱无欲,并不会发觉这份已经超出了师徒身份的感情。
最初意识到自己喜欢师父,一是欣喜,二便是恐慌。欣喜是为喜欢的人从上到下无一处不好,恐慌则是觉得自己逾矩。
师父是他一直仰望着的存在,也是救赎了他的人。他如何能够生出这种背离师徒信义的妄念?
然而师父在感情上的迟钝,却又助长了他藏在内心深处、连自己也直到近日才发觉的侥幸心理。
少年时他尚未彻底明晰心底那些异样心思,只是想单纯地接近这个人,想和他一起去看他不曾看过的风景,也借着那层师徒身份,成功将他带出天崇门。
他不惧任何人的嘲弄,唯惧来自那人的失望和厌弃。那人修炼了无情道,又是他的师尊,性情高洁,坚守原则,此生是绝不可能接受他的。所以他埋藏这份感情整整四十年。只是经过福地一事,他那点私欲却全然暴露在那人眼前。
他本就从未想过会有被接受的可能。现下也不过是在唾弃自己。
他的喜欢,恐怕终究是给师父带来了困扰吧。想到这里,陆逢君不住苦笑。他再抬头看台上那在他眼中,聚集了天地间所有光辉的人,心中却明朗开来。他的师尊正在向台下人讲解剑道。
师父只想与他做一对师徒,他便配合他。
在那过去的四十年中,他已经得到许多许多了。
“陆师兄,陆师兄?”一个元婴阶的青年止住话头,伸出五指,在男子眼前晃了晃,很有些担心地问。
这位师兄自打和小师叔游历归来,似乎变化了不少,走神沉思的次数都多了。
“无碍。”陆逢君道,随后定了定心神,便领着青年以及另外几个弟子走向了另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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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已将剑道大致内容讲述一遍,晏冰迟便有些百无聊赖地观察着台下弟子的动作。
他从左列往右看去,几列下来,总算是看到了一个还合心的,目光便不禁多停留了片刻。立时有人附在耳边:“这孩子叫陆越舟,倒是个资质不错的年轻人。”
陆越舟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试炼结束后,他三步化作两步,来到晏冰迟身边,语调轻快:“小师叔!”
晏冰迟只觉他态度亲昵,和别的弟子不同——别的弟子对上他都是正正经经地喊一声晏师叔——有些奇怪,又联想到他名字:“蓬莱陆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