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密道出来,天色已是抵暮,待到了停尸的禅院,日头落入天际,最后一丝余晖亦被云翳掩住。
傅令仪刚走到廊下,就忽听一阵噼啪之声,天幕之间再次下起雨来,雨声伴着雷声响起,颇有些骇人之势。
雨势起初稀疏,而后渐渐密集,声势也越发震耳,傅令仪听着那一道道惊雷,心想这就是前世即使用苍鹰对外联络,绛州官员明明知道显王在此竟也无法及时赶到普慈寺中的原因了。连续几日每到夜里就暴雨不断,白天抢修道路,夜里继续坍塌。
她朝萧钺走去,越是靠近他,她越是心安。
前世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娘子病死也就病死了,如今这个一直在身边参与侦破的傅六娘若再莫名其妙突然病重就引人注意了。
她越是靠近他,想要暗害她的人就越不敢动手。
傅令仪几步迈到萧钺身边,他站在气死风灯下直身而立,那苍鹰就停在他臂上,“殿下,可知道山下道路垮塌究竟有多长?”
昏黄的暖光落在他面上,他垂下眼,以一种意味不明的目光看她,这般目光既是威压迫人,又有种实质般的侵袭之感。
但傅令仪好像从不被这种目光吓着,她站在原地平静地等待着。
萧钺收回目光,伸手轻抚苍鹰的背羽,“大约五六丈。”
五六丈就是十五米,这样的垮塌长度在没有机械帮助的时代一时半会儿大概是通不了路了。
她正想着,那只苍鹰忽然从她眼前飞离,停在角落那盏风灯上,它羽毛油亮光滑,线条矫健强劲,可惜行为很幼稚——它正目光锐利地盯视着趴在灯下撕咬着一只野兔的狸奴。
这是它搜完山后自己抓的。
长安返回绛州这一路,一旦路过山林,它便常常自行出去觅食,有时收获丰富还会挑选一些带回来,大多数时候是野兔,偶尔也有狐狸。库狄教过它要挑选伤口较少的,因此除了加餐外,她也得过一两次兔毛狐皮围领。
狸奴一爪压住猎物,抬起脸,大抵是瞥了苍鹰一眼,总之苍鹰不高兴地叫了一声,然后振翅从狸奴头顶上翻了一圈,又重新飞回萧钺肩上,脑袋还冲着狸奴又气又恼地发出“桀”声。
萧钺轻嗤一声。
傅令仪笑笑,“它大概是饿了。”苍鹰也是肉食动物,在寺里大概没有好吃的。
苍鹰听见她说话,凶狠的黑豆眼转了转,从萧钺肩上跳到臂上,又从傅令仪发髻上掠过,鹰爪把她的一缕头发勾了出来,这才振翅冒雨而去,眨眼间就飞进山岭之间。
傅令仪连忙伸手按住那缕散发,一边把它重新收进发髻一边委委屈屈地小声抱怨,“它脾气可真大!我家阿狸就不这样!”
距离太近,萧钺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的香气,眼底一时明暗不定,“昨天冲着项策呲牙的是谁?”
傅令仪噎住,又说回正事,“殿下,可叫山下的人去查了‘清姬’和那洗衣的周娘子?”
萧钺点头,“明日午间就能收到消息。”
这时谢誉他们终于回来了,他们走的那条路的确是竹林夜叉像的出口,对此,众人无法探讨出更多东西,只得先着眼于眼下这起碎尸案。
傅令仪朝厢房走了几步,又顿住,她扫了一眼谢誉,“要不先去吃饭?”
谢誉轻咳一声,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可以的。”
“不是。绣衣使说这些尸块大部分有被野兽啃食过的痕迹,这种半骷髅半血肉的尸体比昨夜的女尸可恐怖多了。我怕你等下看完吃不下饭。”
谢誉光是一听就觉得喉间翻涌,“吃了……不也得吐出来。”
既然他这么说,傅令仪不再说话,横竖这几日也只有素斋吃,谢誉虽然瘦削但也不是弱不禁风,便是不吃也能活个几天。
把守在门前的绣衣使推开门,幽暗的室内点着蜡烛,一整间内只放了三张窄床,其中两张上面都堆着蒙着布的碎尸块。
他们根据傅令仪的要求,将每个地方发现的尸块分别放置。如果是在现代,这种碎尸案需要将不同的尸块进行DNA鉴定认定为同一人后才能做同案处理,以避免出现掺杂更多的案件。在这里就只能靠傅令仪进行认定。
四周的窗户都用厚厚的毡子堵上,墙角四周都放置了冰盆,以减缓尸体的腐坏。
谢誉一咬牙,低头走了进去,站在裴元素身边靠着做好准备。
傅令仪先在屋内点燃了苍术等物去秽除臭,又取了姜片含在口中,因她手上有伤口,虽然肿胀已经褪去,为了避免污染尸体,她又借来萧钺的金丝手套戴在里面,再把薄绢手套套在外面。而后才走到窄床前掀开尸块上的黑布。
一如傅令仪先前所说,这些尸块远比昨夜的女尸可怖,并不是腐败腥臭,而是血肉翻卷在白森森的尸骨上透着悚然。
其头颅也赫然在其中,不过其被啃食的尤为严重。大部分皮肤已经不见了,还有一部分被撕脱,无力地耷拉在颅骨上,一边眼眶已经变成黑洞。牙齿由于没有颊侧的肌肉固定,无力地张开着,仿佛在呐喊。颅骨顶部也有一个很大的缺口,显得仿佛只有半个脑袋在那儿。
这样的头颅已经无法辨认出身份。
怪不得绣衣使说的是已经找到碎尸块,而不是庾四郎。
傅令仪翻开那边还算完好的眼皮,瞳孔已经不可透视,高度浑浊了。
“没有什么血腥味?”萧钺疑惑地探身到傅令仪旁边。
傅令仪点点头,这具尸体虽然被啃咬得乱七八糟,但上面血迹很少,整体比较干净,“应该是被放过血。”
“放……放血?”
傅令仪一时没有回答,先专心地一处一处查验伤痕,神色沉静,很快触摸探看完每一块碎尸,不多时,就已经将其拼成人形来,大概看出其死前身量高矮与庾四郎基本一致。
她直起腰身来抹了一把额上薄汗,才肃穆地指着那具拼好的尸体,回答道:“不仅如此,尸体的内脏全部被取出了。”
“有没有可能是被野兽吃光了?或者还在山中没有发现?”谢誉艰难地挤出一句。
傅令仪摇摇头,由于脏器的切除,残留的内脏切口不会被脏器自身酶的作用软化造成自溶,因此可以看到腹腔内部有明显整齐的切口。
“这些尸块都存在一个共同的特征,从断口看,能明显看出是用刀剁的,部分断口非常锋利、光滑平整,几乎是一次就成功切断了。”她顿了顿,“我对你们这些武功高手究竟能做到哪种程度不了解,但这名凶手显然对骨骼结构很熟悉,擅长分割猎物。如果是平民,我倾向于认为他是猎人或屠夫,这也符合他对尸体放血处理的特点。”
“不过尸体断口都没有明显的出血现象,都属于死后分尸。”
她将最先发现那双断手也放到尸体小臂下,“一共有十二块,分别是头颅、左右胸腔、下腹部到大腿根、左右臂、左右手、左右大腿和左右小腿连接脚掌。”
“除了内脏,死者的身体上还有一处缺失。”傅令仪环顾一圈,在场的除了她和姚昭都是男子,应该都看出来了,“割裂口的皮瓣同样显示是被割掉的,而非被野兽啃食后的巧合。”
在场所有男子听闻此言都一紧,皆寂静,好似这停尸的厢房中再没有活人。
姚昭是最坦然的,她也凑过来,看了看,又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双刀,感叹道:“人都死了还要割掉,这么恨他,应该是有感情纠葛?难道是个女子?傅娘子既说切口整齐,有这般力气怕是个学过武的小娘子。”
“会不会他就是生前对昨夜女尸施暴的人?凶手就是那个知道内情的收敛者,他为了报复死者,杀害他之后又割……割下……?”谢誉问。
谁料傅令仪却摇摇头,“凶手是不是谁我不清楚,但和死者有感情纠葛的……应该是个男子。”
房间内更安静了一瞬,然后突然喧哗起来。
“这人好龙阳?”
“傅娘子怎么知道的?”
“这也能看出?”
傅令仪抬头扫了他们一眼,倒是很活跃嘛。她用竹箸撑开死者的后.庭,“其内皱襞基本已经消失,应该是长期处于松弛状态造成的,而不是死后肌肉松弛。这种情况一般都出现在娈童身上。”
“可……可是,庾四房间里有很多……工具。”项策表情有些艰涩,吞吞吐吐,“难道死者不是庾四?”
“死者的年龄和庾四郎的确相仿,但尸体身上并没有其他特征,暂时还不能确定身份……而且有没有工具跟他是不是娈童没什么关系。”
项策哽住,难道那工具是庾四自用的吗?
傅令仪抬头看了萧钺一眼,他微敛着眸子,目光虚虚落在尸体上,眉头微拧。
对于这种无名尸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确认尸源,然而无论是那具女尸,还是眼前这具男尸,如今都还没有实质的进展。
傅令仪看着他,略犹豫几瞬。
萧钺看向她,脸色倒不算凝重,见她这般神情,略等了等,谁知她半晌没做出决定,这才问:“傅娘子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