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公府暂住一日,便要往城南赁屋而住,正说起故人旧事,老徐面色遽重:“薛家三娘……已过身了,娘子若早到一日,或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她怔愣,她与鹤仪分隔得太久了,忽然听闻她的死讯,像是用钝刀子割肉,来回划拉,永远等待开膛破肚时的血流如注。
还是在她到缃阳的前一日,齐云山忽起山火,临山而筑的屋舍皆被烧成了黑木,所幸正是白日里起火,王家庄的几家住户皆因农忙而逃过一劫,派去的胥吏清点伤亡,罹难的仅有庙宇里的守陵人。
殷离主仆二人往齐云山去,通向皇陵的路被十字竹竿封了,四处有胥吏戒严,只能远远望一眼庙宇,尸身还需仵作检看,不能入殓,就那样盖着白布,停放在荒野上。
看守齐云山的一个百户受萧道成口令,将亡者遗物交与她,“好在这物件安放在外头,未经火焚,大人既受亲故所托,便收下这物件吧。”
是一只绣花撑子,绷着一幅绣样,一株棠梨,一只野鹤,她看着那精致的针脚,忽然愧疚起来。
鹤仪的死,是否有几分她不闻不问的因果在其中呢?
她望过去,黑灰地面上,几具尸身盖着白布,“验看过后,许某愿为薛娘子入殓,还请大人通融则个。”
百户面上犹豫,半晌才道,“薛娘子替夫罪守了三年皇陵,念其仁心宽厚,官家和殿下自会择规入殓,定不会亏待她。”
十日后,案子终有了结,虽尸身面目全非,但依据身形与贴身物件,死者系薛氏、使女坠儿和仆妇丁氏。
官家念她守三年皇陵,特许谥称孺人,捡拾遗骨,装棺而葬,鹤仪被葬在薛家坟茔处,归山的时候,正是三月三,道士念了七日的经,经幡被风雪吹落满地,殷离拂去碑上尘,矮下身子,在碑前放了一抔夹着兰花的土。
她低声道,“扬州的天气要好的多,江伯母那儿兰花开得好,带给你瞧瞧。”
殷离存了最后一点企望,在国公府力所能及的街巷,张贴了不计其数寻绣工的招子,擅绣技者揭了招子可往点石书坊应募。
薛氏举族流徙岭南,病的病,死的死,鹤仪的亲人,只剩那位薛贵妃了。
*
缃阳的天色炎热,黄琉璃瓦折射出刺目的光,内侍引着萧道成往墙沿阴凉处行,耳边听见孩童玩闹声,猝不及防地,一个顽童跑出来,与眼前的内侍撞了个满怀,跌摔在地。
萧道成正犹疑,内侍便双膝矮下,慌乱地扶人,口中道,“小郡王,这儿可不是玩闹的地儿!可有摔痛了?”这着了一身杏衣的小童揉了揉眼睛,见是个内侍,扯着嗓子就要哭,内侍肉眼可见的慌乱,“哎哟,给奴婢瞧瞧,哪里摔着了?”
小童贼溜溜地瞥他一眼,指一指小短腿,又作哭道,“阿公撞疼我了!明儿要食滴酥鲍螺才会好!”
老内侍揉揉人捂着的地方——看起来倒不像受了伤的模样,好声好气地哄人道,“好,好,阿公这就去寻。”他左顾右盼一番,压低声音道道,“今儿是何人带小郡王出来的?娘娘呢?”
小郡王露出缺了一颗的大门牙,嘻嘻笑,“阿母睡着了,明儿偷跑出来的,阿布在追我呢!”
老内侍忙嘘了声道,“悄悄回玉堂殿去,若被旁人瞧见了,罚你不许吃滴酥鲍螺!”
这小儿实在喜人,便见他一张小小的粉扑子脸,丰盈的两颊晕着绯色,一双大眼睛扑闪着望过来,见到萧道成,竟学着内侍,叉手向前道,“给大人拜揖。”
萧道成深知此子便是先太子赵平的遗儿,见他天真可爱,不由得面上带笑,作礼道,“见过郡王。”
此时便见远处一个女官急急跑来,老内侍如获大释,忙递交过这烫手山芋,小郡王还在回头望着老内侍呢,小嘴巴张张合合作着唇语,“滴酥鲍螺……”
待那顽童走后,老内侍倒颇有些难为情,“惊扰大人,正是玉堂殿不安分的承平小郡王,长帝姬殿下回南,又要掀天覆地了。”
因陶婉骨殖归于大宋,赵姬正于金陵文仙山兴土木以作陵墓,这承平小郡王素来受玉堂娘子和太子的宠爱,诸事百依百顺,唯赵姬的急言令色能整治得了他,如今赵姬回南,整日里更是鸡犬不宁。
萧道成笑笑,“小郡王灵秀喜人,倒让人胸怀开悦。”
显然老内侍与赵明感情颇好,他眼角带不自觉的笑,“除却一些顽劣刁钻,小殿下倒极好相与……”
言语间即至显德殿,一个内侍通报,烈日杲杲下,半晌功夫,才有小福子出面,请人入殿。
殿内燃着浓香,水沉包裹着一丝沉闷的药香,在见至人消瘦的面容以及异常苍白的面色后,萧道成心惊,皇太子跽坐于蒲团上,面容比上一回见时还要清减几分。
待他行了礼,后者才徐徐抬起眼来,颔首示意人起身,“萧卿,来陪本宫下一盘棋。”
赵烨摆开六博棋,置骰对弈,萧道成只会象戏,不擅六博,只能眼睁睁看着赵烨的枭棋吃完朱砂鱼,赵烨问道,“可查出是何人纵的火了?”
尸首烧得面目全非,统共三具,端王府的家丁们验明尸首,指认正是薛氏与随侍的仆妇与丫鬟。
萧道成的言语中都含了细微的惋惜,“火自东而来,绵延烧至庙宇,至于纵火者,尚未寻到。”
赵烨不语,沉默半晌,才道,“确认是薛氏了?”
萧道成摇摇头,“那三具尸身皆已成黑骨,还不能轻易下论断。”
赵烨又掷下一颗枭棋,淡然道,“不能下论断,便是疑案,薛氏是死是活,尚未可知,道成,你暗查下去,不可松懈。”
萧道成颔首。
忽的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显德殿外喧嚷起来,小福子还待厉声斥责,便见一个小黄门,连滚带爬进来,面上还带着尚未褪去的惊恐,瞳孔还微微震着,“殿下!殿……下!玉堂殿的那位……”
赵烨身子猛然一震,他疾步走近,小黄门哆嗦了一下身子,“小郡王……小郡王溺水了——”
赵烨面色张惶,连音色也不复平日里的温和,“召御医!召喻医官——”
山衔着日往下沉,天脏得不成样子。
*
青月往炉里燃了浓郁的玫瑰合香,支使着几个内侍往殿内置了五香汤,她见薛贵妃这一日面有惫色,知晓是这时节触动了人伤心事。
这日正是君柔公主的生辰。
可也是去岁的这一日,君柔公主堕马而亡。
“娘子……”
薛贵妃不言语,她低声道,“阿月。”
青月一愣,她极少这样唤自己,又听她道,“为我寻大红洒金的玉纹衣来,芙蓉缠枝的那件,遍地锦的裙,我入宫时,兄长打的那顶花冠,啊,对了,还有陛下所赠的那对珍珠坠儿,我实在喜欢……”
她一一吩咐了,青月只觉奇怪,白日里才上过祭,正是夜深入眠的时辰,薛妃要这些物件做什么?
屏风后映出她深陡的身姿,直木一般的身子,被岁月深凿,这边一空,那边一顿,尤为生硬的婀娜。
青月愣愣地看着,问道,“娘子是要去何处?”
她入了水,拂起块肩头的玫瑰花瓣儿,从青月的角度望过去,屏风映着一幅美人出浴图,画中人樱唇轻启,用悲怆的语气道:
“我还有何处可去呢?”
青月将衣物置上熏笼,疑惑地看了薛妃一眼,思想许是公主忌辰惹了人自怜,淡出脚步,阖上门,教她一人静静。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青月才从西苑回来,便见一群宿卫着了黑漆鳞甲,凶神恶煞地戒严。
出事了。
她走回毓秀阁,仪门已被毫不客气地撞开来,远远听见几个相熟宫娥的小声啜泣,几个宿卫漠然站着,阁内门大开着,黑风从里面滚滚而来,薛妃着了大红洒金玉纹衣,遍地锦的凤翼裙,一双尖尖白蛇皮高底鞋,在空中微晃,长长的白绫绕着那段纤细的脖颈,一头挂在房梁上,另一头垂到她腰间,经风一扬,挣扎着要逃离这具了无生气的躯干。
不知何处来的大风带起了仪门,门椽咯波咯波地响,轰然一声,支起的窗子被重重打下,惊起檐下安歇的雀鸟一声嘶叫。
内侍的哭音:“娘娘……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