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
话音落下,秦焕骨节分明的手恰好停在光影相交处。
他的声音比印象中更加低沉内敛。声带与胸腔共振时的低磁意蕴,让云椴有一瞬间的恍惚。
草草翻过传记书页时,时间不过是简单的年份数字。只有亲眼所见,亲耳听闻后,才能意识到——
时间是一柄能够雕琢人类的刻刀。
曾经站在办公室里压着怒意和他争吵的少年,如今已经能强大完美地藏起所有情绪,哪怕看到他这张“与云椴相似”的脸,都没有表现出任何诧异之外的情绪。
阳光在静默中碎裂了时间。
光下,是五年的久别重逢,而影中,分离仿佛还是昨天。
乍见还会怀疑自己是否认错人,然而,当他看见对方虎口处那道斑驳陈旧、无法伪装的伤疤,便打消了所有怀疑。
也许,秦焕是在用这道显眼的疤痕来试探自己?
云椴不动声色地移开眼。
那道疤痕……只一瞥,就将他带回第一次见到秦焕的时候。
那时的秦焕,还不是什么声名狼藉的敌军最高指挥。那时的南北星系纵有冲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在统一联盟下搞敌视。
记得那天,他难得清闲,回家路上顺路买了一条北系进口的淡水鱼。
推开门,有一道突兀的身影逆光站在楼梯上。
入室抢劫?
不对。
屋中警报装置毫无反应,他想不出有什么样胆大心细的劫匪,面对他家中退役的智能设备,还能够活着站在这儿。除非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
云椴拇指放在乌木手杖上。
只要对方敢动一步,杖中就有无数种暗器武器等待他。
他的另一只手则稳稳拎着沉甸甸的食品袋,袋中是海鲜市场的老板精心制作的营养液,浸泡在水里的鱼察觉不到危险气息,怡然自得地摆着尾巴。
“先生。”
沙哑的声音让云椴手中动作停住。
他仰头,沿着台阶望过去,楼梯上的人警惕地缩了一下,而后慢慢从回形楼梯后探出身躯。
四目相对。
营养不良的单薄的少年轮廓走进光里。
黑色的发,苍白的脸依次被照亮。他不习惯被光照耀似的,眉头蹙起,抬起手挡住照在半张脸上的那片刺眼,挺拔的背脊紧绷起来。
他戒备而挺拔地立着,始终没有往下走一步。
仿佛一条放逐于旷野的孤狼,饿得瘦削无比,却依旧虎视眈眈地用狩猎的目光扫视着周围。
逆光中的高颧骨和深陷的眼窝,给人一种星盗窝里出来的亡命之徒的错觉。
“你是……”
云椴看见少年身后与腰齐平的银色行李箱,询问的话哽在喉咙里。
银箱在夕阳的照射下泛着耀眼的光芒,箱面上印着熟悉的校徽。蜿蜒的川流俯瞰图抽象成尖端锐利的弧线图案,配合着上面托举着刀枪交叠的“X”,又好像熊熊燃烧的火。
是北系星区,显川军校的人。
“交换生还是转校生?”他冷声问。
手杖在地下有节奏地点了几下,挑空客厅的星轨吊灯应声亮起。
一楼落地窗前的深色窗帘缓缓关上。
他瞥向玄关墙壁,家中所有机器设备的状态灯,都是熄灭的。
少年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云椴把食品袋随手放在玄关的柜子上,走到客厅中央,映入眼帘的是遍地机器碎片和残骸,微弱的电流在空中噼里啪啦。
“主,主人。”
“检测到外来入侵人员,身份不明。”
“警报系统已开启……反击程序启动……已失去链接。”
来到楼梯前,台阶踏板铺满了弹壳和激光灼烧洞。他眼皮跳了跳,握紧手杖,拾级而上。
少年狼狈的模样清晰地出现在眼前,脚边滴落着点点血迹,朴素的布料七零八落,耳后一缕黑发的发尾散发着烧焦的味道。
现场情形一目了然。
——胆大心细的入侵者就是眼前这位少年。
云椴弯腰,捏住他的小臂。
对方挣扎了两下,却被云椴暗中施加的力量控制在原地。
他看向流血的虎口处,轻轻碰上少年的伤口。
少年倏地紧绷,睫羽颤了一下。
喉咙里有一道低浅的声音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依旧沉默着没有喊痛。
“还行,伤的不严重。”
云椴攥着他的手臂,走到客厅,下颌微抬,点了点不远处的单人沙发。
清冷的声音不容拒绝:“坐好。”
少年倔强地站在原地。
云椴抬起手杖,在他腰窝一顶,少年趔趄地栽陷了过去。
沙发上的隐藏装置被触发,拘束扣从两侧布料中弹出,扣在少年的身前。
少年的神色微变。
“别紧张,有胆做就有要胆量面对。”
云椴的声音轻快温和。好像遭遇非法入侵、家中一片狼藉的人根本不是他自己。
他打开光脑,重新链接室内网络,启动维修系统。很快单独备用的机器人从各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开始对全屋进行检修复原。
做完这些,他悠闲地踱步到客厅的柜架前,拿出凝血剂走到少年面前。
“姓名?”
云椴手杖往旁一扔,拉起他的手臂。
凝血剂的清凉刺激感让少年猛地皱眉。
“秦焕。”他咬着后槽牙回道。
云椴记得这个名字。
与显川军校联合的互助项目中,每个进入最后面试的申请人简历他都会过目,秦焕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北系星区申请人中,综合成绩最高的那个,让人想没有印象都难。
云椴原先婉拒了他的申请。
后来却被军部高层找过来,说不能放任这样的人才在北系造成威胁。
南北两系之间的暗中较量由来已久,两边似乎都喜欢做一些危险的事情。
表面上,互助协议是为了向公众展现着星系间“互助和谐”的美好,实际上,彼此都野心勃勃地想从对方群众中筛选出足够优秀的人才作为自己的军事储备。
他们都心知肚明,对方有可能会借此机会,将自己的势力安插过来。
不给申请学生安排军校宿舍,而是随即分配到寄宿家庭,也是为了有充分借口监视和控制他们。
在提防彼此小动作这件事情上,高层选择让军校校长的他背起了一口大锅,美其名曰:“成为一道坚固的隐藏防线。”
云椴想到这儿,嘴角划开淡淡的弧度。
军部高层可能没有想到,防线的家光天化日下就被破了。
笑死。
“嗯,我知道你。”
云椴歪头打量着秦焕,他这幅狼狈嶙峋的模样,与他看到的那张精神抖擞的证件照相去甚远,以至于他刚刚根本没有认出来。
“证件照,修过图?”
他忍不住好奇地问。
秦焕愣了一下,才知道他在问什么:“没有,那张是去年入学时统一拍的。”
“难怪。”云椴收起凝血剂,往桌上一扔,“你们显川就会培养小狼崽。”
显川军校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学院派。
它的前身只是星野远征军开拓星域时期,由驻扎在显川的一支负责垦荒的大队成立的巡逻安防组织。
说到底,他们没有正规教育培养军人的流程,全靠把学生们扔到极险环境中,靠求生的本能激发潜能,在不断置死地而后生中磨炼着野性直觉。
秦焕这才一年,就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云椴看着凝血剂作用下缓缓愈合的伤口,微微眯眼:“有本事破了我房间报警系统的人,几乎可以直接被编入正规队伍了,你特地申请过来读书,很难让人不怀疑。”
秦焕见他力气松懈,连忙把手抽了回来。
他按着自己发紧的喉咙,哑声说:“这套系统从外部破坏很难,我没有那么……当时门直接可以推开,我进来的时候,报警系统没有响。”
他看门开着,犹豫再三,拎着箱子走进来,穿过客厅,想去沙发上等他,忽然系统就启动了。
云椴打断他问:“你怎么会想到来我这里?”
“所有可以申请寄宿家庭的老师都拒绝我了,我没有地方可以去。”秦焕低头,“今天他们告诉我,说您可以收留我。我以为门是您留的……”
他从秦焕的声音里听出了淡淡的委屈。
抱着被收留的希望来了,却遭受到了严防死守的致命袭击,换了谁不委屈?
云椴微微蹙眉。
无论秦焕有没有说谎,这背后都藏着连他都尚未看清的隐情。
北系星区怀揣着“和平”目的前来交换的学生,如果被发现死在南系,还是前任上校、现任军校校长的家中……
纷争和冲突,几乎一触即发。
只需要一个借口,一个名目而已。
云椴想着,默默拾起乌木手杖,指向玄关。
“去把我的鱼提到厨房。”
“嗯?”
“会做饭吗?”
“……会。”
“家务机器人被你糟蹋成这样了,没点诚意我怎么留下你?”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璀璨,起身冲向玄关,被烧焦的发尾在脑后飞舞。
……
“您好,先生。”
云椴止住了回忆,握上秦焕的手。
指尖轻轻扫过斑驳的疤痕。
在智能医美公司遍地的时代,这种疤痕用仪器就能去除掉,他倒是浑不在意。
明明人就在限制名单上,还把手套摘下来,露出自己的个人特征,生怕自己被人发现不了。
不愧是天天被教务处找家长的学生。
离开学校后,还这么特立独行地找死。
“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处境不明,云椴暂时不想与他相认,他收敛了表情,礼貌而疏离地问。
秦焕瞳色深了几分,盯着他收回手:“您会修光脑吗?”
他当然会。
但这具身体的主人……应该会吗?
云椴余光看向挂在店内墙上的价目表,飞速收集着信息:“得看是第几代?”
秦焕余光瞥向角落里抱着机械臂的少年,言辞含糊:“有点老旧,我也不清楚,您有空登门看看吗?”
北系部队这么寒酸?
你堂堂最高指挥官偷偷潜入南系,连技术员都不带?
桃李天下的云校长一边腹诽,一边从柜台里翻出店铺平板:“登记一下您方便的时间,和地址。”
“好的。”
秦焕戴上手套,接过平板填写信息。
云椴瞥了一眼。
如他所料,没有一个信息是真实的。
他看见秦焕飞快地写完,放下平板,转身走近。
“冒昧地问一句,您和云椴先生是什么关系?”
秦焕伸出手臂,轻轻搭在云椴身后的工作台上,在腰际圈出似有若无的距离:“据我所知,他似乎并没有亲属和子嗣。”
云椴还没有回答,角落里的少年就替他鸣不平。
“大哥,谁还没个偶像啦!去年全星系统计叫云椴的新生儿超过5000人,每年拿着云校照片整容的人更多,你岂不是见一个问一个?”
“抱歉,我只是没见过这么像的。”
秦焕多看了少年两眼,眼瞳转向云椴。
嘴角上挂着似有若无的讥讽,声音缥缈:“没见过连捡狼崽回家的习惯,都这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