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隐匿在乌云之中,漆黑如墨的大海在黑夜之中拍打着海浪,犹如死亡之手般,一浪比一浪更高,浪花却又无知无觉中慢了下来,直至消散于大海之中。
守海人陈阿大提着灯笼,驻足在海边礁石之上,面色沉重。
扬州水路四通八达,更是靠海吃海,海运畅通,所以滋生了扬州城特有的守海人。
他们多是生于海边渔村,白日出海打渔,夜晚提灯守海。
守海辛苦,要整夜巡逻,万一出现差池,免不了要受责罚,而官府给的工钱又少,所以海边渔户们大都不愿意干这苦差事。
可也有人愿意干,比如陈阿大,陈阿大年轻时出海打渔,贪多误入深海,回程时突遇风暴,掀翻了渔船,而他靠着紧紧抓住一片木板,硬是漂回了扬州海域,几日未进食水,早已昏昏沉沉,多亏了老守海人,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自从老守海人死后,陈阿大便接了这个位子,日日在海边巡视,从不曾耽搁一天。
而此时,陈阿大面色凝重的望向远处的海浪。
“这浪不太对劲。”
陈阿大记忆中,这般奇怪的海浪,只听说过一次,是老守海人告诉他的。
老守海人说,他捡到陈阿大时,便是这样的浪,海浪自远方滚滚而来,却无端休止,归于平静,就是这样的浪,将陈阿大一点一点冲回了扬州。
陈阿大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滔天的巨浪,无休止的狂风暴雨,拍散了他的海船,无边无际的大海,一点一点蚕食着他的生机,却又在无意之间,赐予了他一次生的机会。
想到这里,陈阿大三步并作两步,飞速在海边巡视起来。
月亮终于肯从乌云之中探出头来,轻柔的光辉照拂在大海之上,一艘小船无知无觉的从大海的深处,随着波浪,飘荡而来。
陈阿大定睛一看,立即将灯笼扔在岸边,凫水朝小船游去。
他认得这船,这是孙贵家的小船,平日里只会在他家海船上放着,之前他大儿子要借去运货,孙贵不肯,只说这是救命船,转而将自家惯用的小货船借给了儿子。
陈阿大记得这份情。
幸好这小船离岸不远,陈阿大推着小船游到岸上。
这船里,赫然就是孙贵。
只见孙贵面色泛青,嘴唇苍白干燥,脸颊瘦得凹陷,眼看着出气要比吸气多,已然神志不清,唇口微张,无意识喃喃着:“完了……完……”
陈阿大见状立刻掏出随身携带的竹筒,轻轻倒出一些,他不敢贸然让孙贵喝大量的水,只敢微微湿润他干裂的嘴唇。
孙贵感受到唇角的水滴,几乎是出于本能的睁开双眼,手指无力的拽住陈阿大的衣角,哀求道:“水……水……”
看到孙贵意识回拢,陈阿大这才敢将将竹筒递到他嘴边,喂给他点水后,又取出大儿媳准备的干饼子,撕成小块泡进竹筒里,一点一点喂给孙贵。
幸好孙贵体格壮实,此刻进了些食水,恢复了些力气,他缓了好大些时候,似乎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得救了。
可是那滔天的巨浪打来,孙贵亲眼见到自己那艘破旧的海船摇摇欲坠,船上的人无一例外,全都被汹涌的海水吞噬,就连那几艘小船上的人也无一幸免,全都被巨浪掀翻,似乎只有自己又重新爬上了小船。
可为什么……只有自己……
“为什么……只有我……”
孙贵不记得自己到底在海上漂泊了几日,只记得太阳东升西落了五次,最后一次太阳落下时,天边连同着海面,都如鲜血般刺眼,似乎是在预示着他生命的终结。
“可是……”
“为什么……”
“只有我……”
“活了下来……”
……
时值六月,烈日下的扬州城仍然是川流不息,车水马龙。
孙贵失魂落魄的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走在路上,烈阳酷热,他的额上已然生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但他却似三九寒冬入冰窖般心灰意冷。
一旁行人见孙贵走来,如见蛇蝎般避之不及。
“这孙贵还敢出门来,也不怕苦主们合起伙来把他打死!”二行人一边打量着孙贵,一边攀谈着。
“他也不知是不是魔怔了,整日里提着礼品去苦主家赔罪,苦主岂会让他进门,这肯定又是被哪家连人带礼的拿大棍子给打出来了。”
“说来也是,海船遭遇风暴无可避免,可偏偏就他一个人活了下来,还好运气的被海浪吹回了扬州,真是福大命大。”
“什么福大命大,说不定是他吸了别人的运道,要不然,凭啥一船的人都死了,就他还活着!”
那行人说着还不解气,直接冲孙贵吐了口浓痰。
孙贵脚步微顿,也不去看是谁吐来的,只稍稍挪步,佝偻着脊背,低着头颅继续向前走去。
“孙贵——”
孙贵听着这熟悉的声音,顿时加大步伐,几乎是落荒而逃。
红姐岂会让他逃走,阔步追来,一把薅住孙贵,质问道:“这几日你走遍了扬州城,却独独没向我家赔罪……”
“你把我家妹子还给我……”
说到最后,红姐几乎是泣不成声。
孙贵也红了眼眶,哽咽道:“我也不知为何,船底破开了一个大洞,偏偏遭遇了风暴,若是没有那个洞,那风暴根本不会掀翻海船,可它偏偏破了个洞!”
孙贵几乎是嘶吼着:“若是所有人都留在海船上,船一定会沉,我只能拉出小船。”
他痛苦的捂住脑袋,脚下是散落一地的礼品:“可是小船无法抵御风浪,可那风暴已经要停了啊,最后却突然又来了一个浪……”
“是我害了他们,都是我害的……”
说罢孙贵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眼睛布满血丝:“是我害了整船人的性命,可我也是不想的,我也不知为什么是我活了下来……”
“如果可以选择,我多希望我也能死在海上。”
“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再死一个孙贵又何妨呢?”
“不!”红姐厉声道:“你不能死!”
“我家妹子孤零零一人来到扬州,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只有你知道我家妹子死在何处,我不要她日日在海上漂泊,死了也无依无靠,每年祭日,我都要为她燃花灯,烧纸钱,你要亲手为我家妹子祭花灯,让我家妹子踏着花灯回扬州!”
……
扬州知府的宅院此时气氛低沉,小厮丫鬟们各个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一位身着华贵的贵妇人此刻正焦急的在房中踱步,向来保养得当的脸上也出现了皱痕,白净的铅粉也掩盖不住她脸上的疲态。
不多时,李嬷嬷引着张府尉入内。
“夫人,”李嬷嬷行礼道:“张府尉来了。”
张府尉躬身行礼:“拜见夫人。”
“不必多礼,”知府夫人强忍住焦急的情绪,可声音还是止不住的颤抖:“张府尉,我儿可有下落?”
张府尉闻言叩首:“卑职愧对知府,这几日卑职一直在扬州以及周遭县镇排查,都未曾寻到小公子的下落。”
知府夫人心中咯噔一下,再也压抑不住悲伤,嘶声道:“无论如何都要把我家安安找回来!找回来!”
张府尉走出府邸时,还能隐隐听到知府夫人斥责打骂下人的动静,却只得暗自无奈的摇摇头。
李嬷嬷低声道:“张府尉,我家夫人这几日一直为小公子之事劳神,还请府尉多派些人手,我家大人也会记得您这份情。”
张府尉拱手道:“此乃卑职份内之事,情之一字万不敢当,只盼早日寻回小公子。”
……
扬州府衙们早已把知府家小公子的画像贴满整个扬州,城门处也加派人手,仔细盘问搜查,可却无半点眉目。
而孙贵告别红姐后,又魂不守舍的向家中走去。
距离海船遇难已经过了半月有余,孙贵日日活在痛苦与自责之中,丝毫没意识到如今的扬州城重兵守备,衙役们日日奔走城中,大街小巷处处张贴着扬州知府家小公子的画像。
“知府家小公子还没找到?”一人在告示牌前与友人交谈着。
“这小公子都失踪半月多了,”那人压低声音道:“依我看八成是寻不回来了……”
那二人不敢多在告示牌前驻留,匆忙离开。
告示牌上,一位冰雪可爱、粉雕玉琢的奶娃娃的画像浮现在孙贵眼前。
着画像上的,分明就是安安——
孙贵这才慌忙看向城中,扬州城的大街小巷几乎处处贴满了安安的画像。
不远处的官差衙役们各个都手持画像,细细盘问街边行人,城门处,更是严密排查。
孙贵颤抖着双手,轻轻将告示牌上的画像撕了下来,也不知这告示牌上是否有颗钉子,竟然划伤了孙贵的手指。
带血的手指染红了画像,不远处的衙役们持刀向孙贵走来。
他不知为何,突然想看看这天,抬头望去,残阳如血,和那日,他在海上最后看到的风光一样……
红姐赶到官府门前时已经晚了,衙役们正抬着担架往城外乱葬岗走去,担架上的白布几乎被鲜血浸透,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无力的从白布下滑落。
孙贵死了。
红姐不敢相信,明明下午时才见过孙贵,为何短短几个时辰,就这样天人永隔。
她酿跄的跟随着衙役,却被柳随安拦下。
半月不见柳随安,他的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惨白,整个人形销骨立,似乎一阵风都能讲他吹走。
“红姐,”柳随安嗓音嘶哑:“孙贵说,小公子误入他的海船,何大人盛怒之下,打死了孙贵……”
红姐身子一软,柳随安赶忙扶住红姐,只听红姐呐呐道:“都是命啊……”
“都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