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云殷一起身,场上原先还有的些许声音就都没了。
谁也没想到,云殷真的会送礼。
李昭漪看着他,视线相接,对方露出了一个很温柔的笑容,他开了口:“各位大人都为陛下精心挑选了礼物,臣不才,送的礼微薄,还望陛下不要嫌弃。”
李昭漪:“……”
他说:“孤不嫌弃。”
他也没想过云殷还会给他准备礼物。
主要是日常,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全是云殷给他准备的。
但既然云殷这么说了,他肯定不会拂云殷的面子。
很快,侍从就把云殷的礼端了上来。
刻着繁复花纹的木制托盘之上放着一个狭长的匣子,光从外观看,相较于旁边的夜明珠珊瑚树,确实差的不是一星半点,甚至称得上简陋。
李昭漪不觉得简陋,只觉得好奇。
但是他这会儿端坐在上位,还得维持帝王的威仪,心上像是有蚂蚁在爬。
好在云殷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吩咐:“打开吧。”
侍从便打开了盒子。
李昭漪默默地直起了一点身。
只是看清了里面究竟是什么之后,他怔了一怔。
他发怔,群臣却是脸色皆变。
两侧有人蓦然站了起来,声色俱厉:“平南王,你大胆!”
——谁也没有想到,木匣里会是一把匕首。
虽说匕首的柄装饰得华丽,看上去也颇为名贵,但它依旧是一把凶器。
帝王寿诞亮剑,云殷这是何意?
像是一颗投入了湖中的石子,霎时间,窃窃私语之声四起,不少人脸上都是惊疑之色。就连原本正喝着水的李淳瑾都有些讶异地抬起了头。
片刻后,她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就在这万众瞩目中,云殷慢条斯理地开了口:“诸位大人莫急。”
他顿了顿,这回,是看着李昭漪的眼睛说的。
“陛下。”他道,“臣十四岁跟随家父去往边关,行军打仗之际,也听到了不少有趣的故事。”
“漠北的塔行族,不知陛下可否听说?”
李昭漪开了口:“没有。”
他回过了神,却不像群臣预料的惊慌。
相反,他的语气非常平静。就像他一贯在朝野面前的形象。安静、沉稳,甚至神秘。
他被云殷圈在了一个很小的世界。
大多数人知道他是一个傀儡,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真实的性格究竟怎样,他跟云殷之间,又是怎样的相处模式。不少人觉得他就是一只孱弱的雀鸟,哪天云殷心情一糟糕,就给掐死了。
只是现在看来……
有人颇有些意外地想,这位小陛下,似乎并不害怕面前这个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众人心绪愈发复杂。
场上,云殷却依旧是那个怡然自得的语调。
“塔行族常年聚居,很少与外界沟通交流。”云殷道,“臣也是机缘巧合,在那里暂住了几天。也是巧,当时,塔行族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庆典,庆典之上,臣知道了一个有趣的风俗。”
他顿了顿,缓缓地道,“塔行族民风淳朴,骁勇善战。他们奉行一夫一妻,也最重忠贞。如果有了心仪之人,就会在庆典之时,在族长的见证下,给予对方自己的腰挂匕首。”
他的话音落下,满座鸦雀无声。
刚刚还愤怒起身的兵部侍郎这会儿僵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看着云殷,像是突然有些听不懂对方说的话,又像是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
所有人都没想到,云殷真正想说的,会是这样一番话。
刚刚还喝酒看戏的常梓轩这会儿嘴角抽搐,原先因着云殷的话已经脸色铁青的蔺平愣是没回过神,等反应过来,他的脸彻底黑了。
“混账东西!”他低声怒斥。
他立刻就要站起身,好说歹说被一旁的老臣劝住:
“太傅您别急,您再看看,平南王或许并非冒犯之意,或许他尚未说完……”
云殷确实还没说完。
他道:“若是对方接了匕首,那么这礼,就算成了。今后夫妻同心,定能披荆斩棘,相守一生。”
话音落下,殿内再无一丝动静。
兵部侍郎面色麻木,嘴角抽搐,脸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扭曲。
和他同样扭曲的,还有在场的诸大臣。
……这是在干什么!
他疯了吗!
没人敢说话,但每一个人这会儿都已经醒过了神,就连喝醉的人酒意也都被吓没了。谁也没有想到云殷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们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近乎惊悚和荒诞的神情。
李昭漪也懵了。
他想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云殷他……
他不敢相信,但云殷看着他,嘴角噙着笑,眼底一片温柔,仿佛他真是对方珍视的、想要共度一生的某个人。喉咙发干,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试探着道:“然后?”
云殷很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笑,说完了最后一段话。
“……因此,臣将这把匕首献于陛下,以表臣对陛下的拳拳忠心。”他道,“陛下贤明圣德,是百姓之福、朝野之幸。”
“臣在这里,祝陛下龙体安泰,万寿无疆。”
*
云殷往澄明殿走的时候,遇到了从外面回来的常梓轩。
周围皆是大臣,今夜天子寿诞,万民同庆。李昭漪刚刚退了席,作为朝臣自然也可放松一二。只是有了刚刚的风波,不少人在看他们这边。
有异样的目光,常梓轩自然也能察觉。
他抽搐了一下嘴角,一直走到僻静处,他才道:“……你可真行。”
云殷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你就听不懂吧。”常梓轩道,“今日在场的诸位大人,有一个算一个,怕是都快被你吓出心疾了。你是没看见刚刚蔺太傅那个脸色,你要是站在他边上,估计已经让他拿着戒尺抽了一顿了。”
云殷笑了一声。
常梓轩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何必?”
“你若是想替陛下立威。”他轻声道,“何必用这样的法子。”
“你信不信,只要你透露出一点效忠陛下的意思,那些见风使舵的货色立刻就会变成铁骨铮铮的忠臣,你何必这样……”
云殷的最后一句话一出,在场的人就知道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匕首代表忠诚。
今天过后,没有人再回把李昭漪当成傀儡。
但与此同时,常梓轩相信,原先那些只是坊间笑谈般的流言,怕是会愈演愈烈。原先因云殷拒婚成阳,而流传的、所谓云殷是断袖的猜测同样。
说到底,立威的方式千百种,偏偏用了这一种近乎于标记的方式。很难让人不怀疑,用这个方式的人心里没有藏着私心。
不说别的。
百年之后,这必然是野史一段不可或缺的风月往事。
他没有再问云殷对李昭漪到底是什么想法。
没必要了。
话说到了这份上,他若是再看不出来云殷的心思,他就白做了云殷这么多年的兄弟。
他只是道:“你得给我交个底。”
“没有底。”云殷懒懒地道:“想说就说了,只是个玩笑,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他顿了顿,“至于其他的……”
“嗯。”
先前是没想明白,现在,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常梓轩哑然。
猜测成真,他心里五味杂陈。
少顷,他道:“只是想要,还是,来真的?”
云殷心不在焉:“你觉得呢?”
常梓轩没说话。
他不说话,云殷也不说。
他想起小皇帝刚刚的样子,万众瞩目,高高在上,令人惊艳的漂亮。
送匕首表忠心是真的,故事却是临时起意。在那个瞬间,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抓不住李昭漪的感觉。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被他亲手推上去的小皇帝是万民之主,属于天下。
而李昭漪本人,也并不属于他。
这个念头一起,云殷心里就像烧了一把火。
他知道自己今晚做得有些过。
但是他并不后悔。
李昭漪是他推上去的。万民之主,君臣有别,这些都限制不了他。
是他的。
就是他的。
-
云殷感觉自己有些醉了。
他其实酒量还可以,自从潜龙殿一夜,更是时刻绷紧着心底的那根弦,从不让自己陷入被动的、意识不清的境地。
今日,他破了例。
常梓轩还在一旁说些有的没的,他最近越来越喜欢操心。云殷听得头疼,直接打断了他,他说:“你要念经能不能对着你爹念,再不济对着你媳妇儿。”
“噢。”他懒懒地道,“忘了,你没娶妻。”
常梓轩:“……”
他服了。
他冷笑一声:“讲得跟你有似的。”
云殷神色微顿。
常梓轩大仇得报,心绪终于平静。
他就说,小皇帝那招人疼的样儿,最克云殷这种装得不行还毒舌的类型。
“随便你。”他耸了耸肩,“你爱怎么样怎么样。”
他顿了顿,“我只提醒你一句,最近什么情况你我心里都清楚,这节骨眼上,我建议你不要节外生枝。陛下再怎么样,也是陛下。”
他点到即止,云殷敛了笑意。
他道:“知道。”
他这么说,常梓轩也就不再多讲。
只是临走,他还是忍不住道:“其实,原先我觉得陛下遇到你挺幸运的。”
他没有说后面的但是。
他不说,云殷就当没听见。
他继续往澄明殿走。
小半个时辰前,李昭漪退席回宫换衣服,现如今澄明殿黑了一小半,只有寝殿的烛火亮着。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该进去,有些冒犯,还有些失礼。
但是云殷还是进去了。
没人能拦着他。
他进了里屋,李昭漪吓了一跳,站起身。
云殷看到了他湿漉漉的长发,还有他手上握着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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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漪在玩拨浪鼓。
他收了很多礼物,但只有这个常放在他手边。
其实云殷送的东西他都很喜欢。包括今天的那把匕首,尽管他认了出来,那就是架在他脖子上的那把。
他知道云殷的意思。
云殷是个守承诺的人,他说不杀他,就不会杀他。
所以他把匕首当作生辰礼物送给了他。目的是让他安心。云殷没说,但是李昭漪就是知道。
这是属于他和云殷独有的、这些日子培养出来的默契。
也正是因此,对于云殷的玩笑,他生不起来气。
生不起来气,但还是不自在。
他有些局促地站起身:“你怎么突然来了。”
云殷没说话。
李昭漪嗅到了空气中的味道,他迟疑地说:“你是不是醉……”
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完。
他的手肘撑在床沿,半跌坐在床边,是一个被禁锢的姿势。
男人覆在他身上,手指拂过他的嘴角,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这个距离亲密无间,对视的刹那,他的眼睫蓦然一颤。
拨浪鼓自他手中滑落,掉落在被褥之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而与此同时的另一边。
寂静的走廊内,身着太监服的人和宫装的艳丽女子擦身而过。
错身的刹那,纸条滚进衣袖。
陆重回过身,女子的裙摆逶迤,身影隐在阴影中。她的身后,是一轮巨大而清冷的圆月。
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