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春来,汉王的及笄礼近在眼前,为了这件举国庆祝的大事,王宫内外都忙碌的不可开交。亲自负责这件事情的相国高傒更是“殚精竭虑”,但是,他并没有组织将亲政大典也一并筹备。
这不得不引人奇怪。
但在归灿看来,这段时间忙碌的相国似乎再没有空闲来针对自己,更没有闲暇再针对整个归氏的意思,也许是高傒实在太忙了,抑或是是父亲归婴多虑了吧?
将近一年来,王庭朝堂风平浪静。
按照惯例,归灿在去年冬天的时候被顺理成章的拔擢为谏议大夫。他可以在汉王的召唤下频繁自由出入昭阳殿,归婴与相国合作处理的政事也一切顺利,归氏家族其他的成员在王庭中也没有遇到什么难缠的阻碍。
不过,还是有一件惴惴不安的事情萦绕在归灿心头,就是那件独属于王上、妹妹,以及他三人之间的小秘密:这一年中,他一直在偷偷为她们二人传递信笺。
一开始只是一两根竹简,后来逐渐发展为一封封写满文字的帛书,每一次传递消息都叫归灿背负着巨大的道德压力和担忧,他从没敢看过那些信笺的内容,也从没告诉过父亲,因此,他连担忧的具体理由都无处诉说了,全都憋在心里。
他只能一个人默默在心里焦虑:这两个女孩子真是胆大妄为啊!
他还发现,妹妹的状态似乎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毕竟是青春年少的女孩,许多情绪很难完全掩藏的住,尤其是情感方面的。
例如,每一次归灿带信回来时妹妹脸上的那种越发明显的期盼,每一次妹妹谨慎回复这些信件时总要苦思冥想到深夜,每一次将回信交给自己时的那种忐忑和纠结……
归灿原本将这些表现统统归结为臣子对君王的恭谨态度,可是后来,他有点不确定了。
他时常看到妹妹在树荫下端看那些信笺时嘴边扬起的笑容,眼角浮起红韵,那样的神色,像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娇艳。
情窦初开?!
归灿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他忍不住多次询问妹妹,她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每次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
搞得归灿都糊涂了,只好继续老老实实做她们的秘密信鸽。
归灿照例天天去昭阳殿为王上侍讲,汉王近来的进学都很顺利,课业进步飞快,身上的怪脾气似乎也懂得收敛了一点,连挑剔的范大夫也找不出瑕疵,归灿不得不怀疑这会不会是妹妹的功劳。
由于归灿几乎每一次都会被刘枢留下来单独探讨问题,因此对她学识的深浅比旁人更清楚。
今日的刘枢没有向他请教政事的问题,而是问道:“归卿,寡人很快便要举行及笄礼,你知道的吧?”
“是,小臣知道。”
刘枢又问:“我汉国历代先王,无论男女,成年之后便会举行婚礼。这你也知道吗?”
“……是,确有这样的惯例。”归灿在心里揣摩王上突然提起成年礼和婚礼的用意。
还没等他想明白,只听刘枢道:“寡人之前说过,要封令妹做鸿学博士,但寡人现在后悔了……”
归灿的心中升起一丝紧张,难道妹妹什么时候触怒了王上吗?他不由屏住了呼吸。
刘枢的语气却染上了一丝抑制不住的笑意:“寡人认为令妹做我大汉的王后,更为合适。”
这句话像一记响雷炸在归灿耳边,他顿时感到脊背一片冰凉。他立刻倒身下拜,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王上恕罪!敢问舍妹因何事忤逆了王上呢?”
这一下把刘枢弄得摸不着头脑,她完全没料到归灿会是这样的反应,她疑惑道:“归卿这是在干什么?令妹没有任何罪责啊,她是极其聪慧有才华之人。”
归灿焦急的皱起眉头,道:“可是王上,您这样的王命,小臣的舍妹将因不能承担而获罪。”
“为什么?”
归灿仍不起身,继续趴在地上道:“王上,这里不是宗正,亦不是宣告王室婚约的太庙,您突然在这样的场合说出这样的话来,此非礼也,小臣万分惶恐!此其一也。而促使您说出这样话的正是舍妹,罪责不可推卸,归氏教导无方,更有大罪!此其二也。再者,王上立后乃国之大事,王后乃一国之母,王宫半壁,如此关键位置,并非仅凭王上您一个人的喜好就能够决定的,此其三也……”
“够了!”
刘枢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不耐烦,她攥紧了拳头,站起身来。归灿的话像一瓢冷水兜头浇下,刘枢万万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明日归卿不必来了。”
撂下这句话,刘枢拂袖而去,徒留归灿在殿中,汗如雨下。他不禁想,年轻的王上总是如此任性,她竟然将自己心中的立后人选堂而皇之的说出来,这叫循规蹈矩的归灿如何应对?
刘枢可不管归灿现在的心里有多挣扎,她近乎是气急败坏的一脚踏上龙辇,“这个归灿,真是扫兴!”
闻喜站在辇旁,安抚她道:“王上方才所说太过突然,荣宠过重,想是归大夫不堪承受,况且……立后是大事,您怎么可以直接与一个谏议大夫就商议这种事呢……”
辇车抬起来,刘枢拍着扶手大声打断他道:“寡人又不是想立他做王夫,他有什么可不堪承受的!自作多情!”
闻喜:“……”
讲到这里,她忽然顿住,想到了什么,表情垮下来,有点不敢相信的自语道:“归卿那样说的意思……难道是说他妹妹……是归霁也不愿意吗?难道归霁不喜欢寡人吗?!”
闻喜瞧着她这副生气又委屈的模样,赶紧一叠声的安慰:“王上,在汉国,没有人不爱戴您的。”
“真的吗?”刘枢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问。
闻喜的声音里都添了些怜爱:“老奴从不说谎,您不信就问符小将军。”
符韬方才一直随在辇车的另一侧,听到他们在说归霁的事情,一言不发,浑身僵硬的像铁块一般,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活跃。
“子冲,你说呢?你今日的话怎么这么少?”刘枢这时扭头问他。
符韬的身体轻轻抖了一下,动了动嘴唇,微微低头,艰难开口:“是的,大侍长说的没错,汉国的臣民都会爱戴王上。”
得到左右两方的确认,刘枢这才满意的笑了,身体放松下来,哪怕她连爱戴和喜爱都还分不清,但也没有人敢跑出来教导她。
闻喜见她心情有些好转,就弯着腰小心翼翼的说道:“王上,归氏嫡女并不是普通的女子。”
他这话意有所指,但刘枢不太明白深意。
刘枢看看他,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寡人从未将她看作普通女子!”
“奴是说,归灿大夫刚才话中的意思其实是……”闻喜想尽量委婉,但又想使她更明白一点:
“请您试想,即便是寻常人家,想要与别的门第缔结婚约,会怎么做呢?即使您贵为君王,但也不好以这种……的态度将士大夫家女儿的名字随便的挂在嘴上,并且轻易的许诺后位呀。”
他说完赶紧将腰弯的更深,“老奴愚钝,一番胡言乱语,还请王上责罚!”
刘枢侧头思量片刻,骄傲的小汉王破天荒的头一次感到歉意,“是寡人不对,不应该随意对待王室的婚约,更不该与谏议大夫轻浮的提及归氏的女儿。”
她斟酌片刻,脸色正经起来,以一个接近成年人的稳重口吻道:“寡人会依照最严谨的礼制来推行这件事的。”
听到她这番话,随行宫人全都觉得有一丝意外,谁都不会想到,往日最厌恶礼教管束的王上竟然会在这件事上甘愿听话。
闻喜却轻轻叹了口气,王上并没有理解他更深层次的意思。不过这也难怪,王庭波谲云诡的局面,岂是不满十五岁又生活封闭的汉王能够体悟的呢。
他决定闭上嘴巴。
辇车被抬往宣室殿,刘枢一路悠哉游哉的,心情又恢复燕然欢快的样子,侧目瞥见沉闷的出奇的符韬,就寻了个话题问:“子冲以前提过,你和归卿是要好的朋友,是吗?”
“是的。”符韬挤出这两个字。
刘枢从上方斜望下去,只能看见他皮质的头盔,哪能知道他现在焦灼的心情,她只咧嘴笑了笑,便继续问道:“那么……你可听说归氏有一位嫡女呢?”
“臣……知道。”
辇车在殿门口停下,稳稳地降下来,符韬的回答立马让刘枢来了兴趣,她急急的跑下辇来,一路走近中殿的御案,再次坐下来,才又悄悄问符韬:“那么……她是什么样子,你也知道吗?”
“臣略微见过。”
说到这里,刘枢都有点羡慕起身为郎将官的符韬了,为什么她不能像寻常士大夫子弟那样在沣都城里面跑来跑去呢?为什么她偏偏是王呢?
“那么是怎样的呢?”
符韬的头埋得很低,端正又硬邦邦的坐在下首的位置,赌气的憋出一句:“呃……以臣观察,那归氏女样貌并不特别,甚至……甚至貌似无盐!”
“啊?!”刘枢大为震惊,不敢置信的问:“真有……真有那么难看吗?怎么会呢……”
她联想到归灿那儒雅端正的脸,按照常理推测,作为归灿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归霁怎么说也该生的更为秀丽典雅吧?
刘枢不甘心的追问:“她真的跟归卿、跟太师一点儿都不像吗?”
符韬紧张的心脏怦怦跳,但还是咬牙道:“是的!臣……臣从未见过那般……那般丑的女子。”
刘枢彻底傻了,呆呆坐在原地,好半天回不过神来,有点儿没想通。
桌案上摆着一张铜镜,她看向这铜镜中的自己,看了许久,才慢吞吞的道:
“闻喜,这可怎么办呀,你看,寡人生的还是蛮好看的,若是日后归霁进了王宫,日日和寡人呆在一处,她会不会感觉不舒服啊,她若是和寡人生活的不自在,寡人会心痛的。”
“……”
闻喜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小汉王的思维这么异于常人呢。
不过想想也可以理解,在王宫中已见惯了各色美貌的刘枢早就对这种事情审美疲劳了,王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木楞楞如花瓶一样好看的人。
刘枢的话更让符韬大为惊讶,他本以为王上听完自己的描述,怎么说也会大大削减那份喜爱的心意,没想到换来的竟是这样的反应……
“砰”的一声闷响,刘枢的小拳头捶在桌案上,朝殿里的侍从们扫视一圈,命道:“传下去,以后若归氏嫡女进王宫,你们不得露出任何嫌恶之色!违者赶出王宫,听到了吗!”
侍从们立马跪倒一片,殿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唯唯”之声。
之后,刘枢又硬要拉着符韬给她详细说说关于那归氏女的一切,并命人取来一张崭新的绢帛,蘸墨提笔。
“子冲接着说。”
符韬现在是想死的心都有了,方才一时冲动撒了个谎,现在成了赶鸭子上架的局面,不论怎么样都得把这谎圆下去。
他索性破罐破摔,胡说一通,“以臣的了解……她……一只眼大一只眼小,脸色苍黑似石灰,呃……左颊三颗黑痦子,右脸有疤,鼻头生斑……”
等他说完了,刘枢也在绢帛上画完了,她皱眉独自端详这副肖像画,实在无法想象这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平日来往信笺里那些隽秀雅致的字体和细腻温润的行文竟是来自于这样一个人。
“果然人不可貌相啊。”刘枢笑眯眯的将这副画折叠起来,没给别的任何人看,小心收在了自己贴身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