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远宸到陆家的时候,陆青予已经出去了,桌上整齐摆放着资料。等他写了一天稿子,中午蹭了一顿面条,陆青予也没有出现。
快天黑的时候,陆青予终于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看见苏远宸坐在方桌前,右手奋笔疾书,左手抓挠着自己的头发。时不时还把资料翻来覆去地看。
收起臭屁的表情,闭上酸臭的嘴巴,男人还是不说话工作的时候最好看。
于是,她也不进屋了,就坐在小院门槛上面看,还把下巴放在掌心,双肘放在腿上。
越看越觉得好玩。
他写东西的时候很多小动作,会咬笔头,会把头发挠得飞起来,思路停止的时候会望着天花板。
陆青予突然想起苏远宸坐在自己旁边,守着自己写写画画的时候,是不是也在观察她的小动作。
就像是心有灵犀一样,房间里的人扭头看向了小院门口。然后,两个人就这么目光相接了。
还没来得及伪装,彼此都看到了真实的样子。
苏远宸看起来,没有那么高冷骄傲,甚至带着点怜悯。陆青予看起来没有那么倔强,眼睛里全是疲倦和烦恼。
一瞬间后,两个人同时露出笑容。
苏远宸开了口:“哟!大师傅终于回来了,怎么不进来,在自家门口坐着。看什么呢?”
陆青予没有他脸皮那么厚,站起来进了屋:“没看什么。”
“是吗,没看什么都不进屋?”苏远宸笑着给了她一张竹椅子,好像他才是这家的主人。
陆青予偏不坐椅子,她坐在方桌前,拿起他写字用的本子。
苏远宸也不阻止,骄傲地翘着嘴角:“看看我写的,是不是特别清晰流畅。”
陆青予嘴角抽抽,一声不响地看向了文字:
“景泰蓝:古老工艺的瑰宝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中国轻工业的复兴,景泰蓝这一古老而精美的手工艺品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近日,记者近日走访了一家景泰蓝工艺品制作工作坊,深入了解这一具有悠久历史和独特魅力的艺术形式。
源远流长的历史……
繁复精细的制作过程……
社会价值与文化传承……”
怎么说呢?这篇文章从古至今,从工业到经济,从工坊到制作流程都写了,唯独没有写人、写变革。
陆青予放下草稿,很认真地对苏远宸说:“如果这是一篇宣传景泰蓝历史和工艺的报道,没问题,但这次比赛其实是一场重大改革的开始。就像沈主任说的,这是本市深化改革的第一步。
看起来只是我这个变量导致的,一个女人要入工坊参加工作,是个简单的男女问题。其实是工坊从传统家庭模式到工业运作模式,从封闭到开放的重大转变。”
苏远宸戏谑的笑容消失,换上凝重的表情说:“你怎么知道这些?我确实准备朝着这个方向去写。这是第一篇稿子,先提起社会大众的兴趣,再慢慢引入这些新观点。
改革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为此,我查阅了很多国内经济政策和国外轻工业发展的资料。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呵呵。”陆青予心想,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小时候新闻里天天播报这些词语。
但是,她没法说明自己的灵魂来自四十多年后,周围的人还很迷信,会把她当做怪物的。
于是,陆青予只能瞎掰:“这个,我也是喜欢看书看报,了解国内外形势的好不好。”
“是吗?你也喜欢政治、经济、国际形势这些话题吗?那你愿意和我探讨一下吗?”
陆青予明显看出苏远宸眼睛放光了。她才不愿意和他真的讨论这些,会露馅儿的。
“讨论什么啊?我正准备比赛呢,一天天忙不过来!天都黑了,快走吧!不要打扰我了。”陆青予手脚麻利地开始帮他收拾,好撵他走。
“明天堂姐堂兄都要来我家备战学习,你还是不要来凑热闹了。你给我的资料,我不准备给他们看。你的真实身份,最好也不要他们知道。”
苏远宸想了想答应了,接过了她递过来的书包。
临别前苏远宸还是悠悠地说:“行吧,等你比赛后,我们再找机会好好讨论下。改革春风刮起,我们文化馆也是很缺人才的。”
什么?要和臭老九一起在文化馆工作,酸都要被酸死了。陆青予露出嫌弃的表情,送他一个白眼。
苏远宸看见这表情,心情非常好,骑着二八杠晃晃悠悠离开了。
陆青予扭头回了家,周素莲走出房间:“领导同志走了吗?哎,我们给他添了多少麻烦啊!可要好好感谢感谢他。”
“嗯,确实要好好感谢。虽然他通过我这事能彰显自己的主张,文化馆也得到了很好地宣传,甚至上级也是乐见这次变革的。”陆青予酸溜溜地说。
“是吗?你这一个小女娃参加比赛,这么多好处?”周素莲看不懂那么多弯弯绕。“肚子饿不饿,我们去厨房,给你留了粥,用水冰着呢!”
“嗯,好!”陆青予跟着周素莲进了厨房,陆红红也跟着进来蹭吃喝。
周素莲在灶头给她摆上稀饭和馒头,放上咸菜腐乳。陆红红乖乖坐在旁边,也分了一碗稀饭。
一整天在殷丽家,中午黄玉琴带了几个馒头包子大家分吃了,陆青予没敢多吃,晚上实在是饿得慌。
捧起稀饭一阵哗啦啦地倒,周素莲就坐在旁边做针线,看她吃完了又给添上一碗。
等吃得半饱,陆青予对周素莲说:“妈,怎么没看见爷爷呢?”
周素莲头也没抬地说:“你爷爷今天中午带话,说是这一周都不回来了。说是考古队挖到一件明代的景泰蓝,挖的时候需要有专人指点着。工坊把他派去了,地方挺远的,吃住都在那边。”
还有不到三周就要比赛了,这个时候把爷爷派出去,想想都知道是为了什么。他们就这么怕一个小姑娘?或者说怕一个69岁的老大爷?真是可笑。
“哎,我还说我把镶嵌用的铜丝做出来了,要给他看看行不行的。现在只能自己琢磨了。”陆青予咬了一大口馒头,愤愤不平地说。
陆红红拿起一把扇子,给姐姐扇着:“姐姐一定行的。我长大了也要像姐姐一样能干,读书棒,做工也棒!”
周素莲的手抖了一下,针扎到了她的手指。她看着出血的点,轻轻吸吮,嘴里尝到了铁锈的味道。
这个味道她很熟悉,女孩子都是伴着血腥长大的,她的女儿们也是。
她望着名为青和红的两个女孩子,她们的脸上洋溢着乐观和希望,和自己是不一样的。作为母亲,半个文盲,她没能力为孩子们做些什么。
“如果你不嫌弃妈妈,我也能帮上忙的。”周素莲终于忍不住开口。
“妈?你也会做掐丝珐琅?”陆青予惊讶地抬头。
周素莲低下头翻找着针线,避开陆青予的目光,羞涩地低声说:
“我不会做,但我是陆家的媳妇,看他们做看了很多遍。而且以前工坊没有食堂,我每天中午给老爷子和你爹送饭,也看了不少。”
“真的?”陆青予跑到周素莲的身边,拉起她的手。“妈妈,这可太好了。那我试做的时候,你看见我做得不对,记得提醒我。还有,我做好了你也可以指点我一下的。”
周素莲的脸涨得通红,她只能点点头:“嗯!”
陆红红跟着跑过来,挽住周素莲的胳膊:“太好了,我妈妈眼睛也是好厉害的。”
陆青予跟着抱住另一只胳膊:“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有妈的孩子就是好。”
“我哪有那么好,尽力吧!”周素莲笑着摇头。
母女三个人嘻嘻笑着,声音传出去好远。这个小院,今天充满了亲人的温情。
待到陆小小和陆伟上门,他们发现周素莲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她不再羞涩的绷大方,而是理所当然地说:“堂侄、堂侄女,我今天要出去做工,中午饭就拜托你们家送了。中午就两个妹妹,也不需要做太多米饭,有肉吃就行。”
陆红红听到这话,开心地舔着嘴唇。
陆小小微笑着点头:“婶婶说笑了,我们肯定要把两个妹妹的中午伙食照顾好的。您就放心吧!我这里还带了糖果,待会儿给妹妹们吃。”
陆红红听到有糖,眼睛都亮了。殷勤地为他们布置座位,放好东西,才去请陆青予。
陆青予在自己房间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故意摆了一会儿谱才走到厅堂。
她不在乎吃什么,只在乎这两人学习的能力和态度。
于是她拿出几张白纸,一张图稿对两人说:“你们先试着临摹一下,我看看你们的基础水平。不可以说话,画好了交给红红,不要进我的房间,不要敲我的门。”
陆伟哼了一声,正想说好大的架子,就看见亲姐对他使眼色,硬生生憋了回来。
他们拿起图纸白纸,小助手红红给他们分发了两支铅笔。
陆伟看着图纸不过是几朵简单的玉兰花,拿起笔就画了起来。陆小小仔细看了十来分钟图纸,才开始动笔。
陆伟越画越困难,这花瓣是哪朵花的,这树枝是哪个树干的,根本看不清楚。
陆小小画得很顺利,每片花瓣都能找到生长的地方。只是受到手的限制,线条有些歪歪扭扭。眼睛不准,花朵时大时小。
一个小时后,两个人完成。把画纸交给在旁边做作业的陆红红。
红红敲开姐姐的房门,陆青予走出来看了看说:“小小姐这画一看就是动了脑子的,陆伟这看一笔画一笔的习惯是不行的。”
陆伟不屑地说:“画这个白描我肯定不行,但是画花样子我还是没问题的。你给我几个圆形花纹,我画了背下来,到时候现场用就行了。”
陆青予讥笑一声:“陆伟,你这水平,到时候出题稍微偏一点,你怎么办?”
陆小小瞪了陆伟一眼,然后对陆青予说:“青予妹妹说得对,手眼功夫要跟上才行。”
“小小姐是懂行的。”陆青予点头,然后拿出五张图纸给陆红红说:“这是五张图纸,是今天需要完成的训练任务。你们画好一张,红红给你们一张新的。我会给你们批注,你们自己要学着对比。下午结束的时候,我再来给你们做点评。”
说完,陆青予回自己房间做掐丝去了,这扁条的铜丝比之前做的圆铜丝难做多了。弯折的地方很容易断裂,粘贴的受力面又太小,歪歪扭扭的。她需要集中精力完成,监督两个人的任务就交给红红了。
陆红红发了图纸白纸,就开始写暑假作业,写完也跟着学绘画。
中午,乔彩霞看到三个人坐在桌前抓耳挠腮地画,负责教授的陆青予躲在了房间里,气不打一处来。
她把饭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哐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