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八月,夏末秋初,余热还未散尽,秋老虎把路上的行人逼得直擦汗喘气。
大理寺里,卷宗堆积如山,一小吏坐在桌案前呼呼大睡,乌纱帽都歪在一边。
门外走来一个年轻官吏,见状,敲了敲他的桌子:“别睡了。”
“……”没有反应。
“别睡了!”
小吏被这大声一喊惊得从长长的睡梦中惊醒,他擦干嘴角的口水,茫然地看了看周围,才发现面前站了一个身穿朱红色圆领袍的官吏。
小吏回过神,结结巴巴地从口中吐出几个词:“杜,杜大人。”
“陆甲,今天天气这么好是给你睡觉的吗?”杜文焕皱起眉头,严肃的样子让陆甲想起家里八十岁老爷爷还健康时训斥自己的模样。
“可是杜大人,这文书压根就看不完啊。”陆甲指着那片纸堆说。
“分一半我看吧。”杜文焕叹了口气,这人只会帮倒忙,还得自己亲力亲为。
“好嘞。”陆甲屁颠屁颠地就要将文书全部搬到杜文焕的桌案上。
两人正这么说,这时从外头进来了个绯衣官吏,他五十多岁,身宽体胖,窄面小眼,留着三捋胡须,看人总是先匆匆打量一眼,眼球一转,再转回来对视。
他的背有些佝偻,习惯右手食指绕一圈胡须再捋一遍,显出几分狡黠的心思,但又满脸笑容,让人看不清眼中的深意。
他是现任大理少卿,也是前任大理卿的学生之一——罗源。
罗源迈着步子从外走进,将大理寺凋敝的景象收入眼中,见杜文焕专心看卷宗,随口问了一句:“文焕,这几日并没有什么大案,你是在看什么?”
杜文焕从纸堆中抬起头,他略显青涩的脸庞上因为连日看卷宗审批文书而显得有些疲惫,下巴上也长出一点胡渣来。
“这是官员被杀案的卷宗。”杜文焕眨了眨因为长时间伏案而酸涩的眼睛,回答道,“我再看看有什么之前不曾注意到的地方,老师肯定会留下线索的。”
“唉,”罗源叹了口气,说,“何必执着于这个案子呢?”
他又指了指周围,说:“你看看现在的大理寺,因为这个案子去了多少官员?之前老师在的时候还有些盼头,可老师仙逝之后,大理寺的官吏便不再抱期望,有的外调,有的自请辞官,导致现在就剩下我们这几个。你觉得,我们还要揪着这个案子不放吗?”
杜文焕等他说完,坚定地摇了摇头:“少卿,我们可以忘记,但百姓不会忘记。多年之后,等他们再提到这个未被解决的案件,就会说我们这群官吏不过是一群吃官粮不办事的闲吏。民言可畏,如果失去了他们的信任,再要重拾就难了。”
“你?唉!”罗源见他听不进去,不由得带了点怒气。
但他所言也没错,这番怒气百转千回化作无奈:“你我师出同门,老师前不久又仙逝了,我自然要多关心你。你要查案,可以,但老师之前的手稿早已散失,那些官员的家人早就将他们下葬,你去哪找线索?!”
杜文焕面对他的质疑,并没有慌张,而是拿出几张半新不旧,写满字迹的纸:“我前几天一直在案牍库整理卷宗,发现有几张手稿藏在一堆杂乱的案卷中。上面提到了户部侍郎郑敬荣,或许这会是一条线索。”
罗源看到手稿惊了一瞬,听到他说这番话,知道再劝也没用,说:“现在他们这些官吏巴不得跟这件事扯不上关系,你去找他说不定会吃闭门羹。”
杜文焕点点头:“的确,我去过,但他始终推说身体不适,不愿见人。”
罗源笑了一声,仿佛这一切意料之中。这个师弟心是好的,就是为人太正直太死板了一些。
难怪老师这么偏爱他,连这大理正的位子都是老师上书推举的。
想到这,他不由得有些嫉妒,毕竟他已经五十多岁才坐到大理少卿的位子,杜文焕的官场之路比他要顺得多。
想到这,他改变了劝服杜文焕的主意,说:“郑敬荣喜爱一小妾,名为赵怜,她有一干娘,就住在城西青龙巷。”
杜文焕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心中有些怀疑,但这也是一个办法,便道了一声谢:“多谢少卿。”
等他看完卷宗,走出大理寺时,才发现已经到了黄昏。
正碰上着急跑出门,准备回家吃饭的陆甲。
“……”
大眼瞪小眼,陆甲也不敢动。
杜文焕无奈地说:“唉,算了,你回去吧。”
“那下官就先告退了。”说完,陆甲快步离开,没走几步就跑了起来,就好像身后有怪物在追似的。
杜文焕朝天边看了一眼,日落的晚霞挂在天上,染红了原本碧蓝的天空。几只大雁结成一队划过天空,扑腾的翅膀不似白天那么有劲,像是被日落放缓了速度。
这对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来说是一个归家的信号,意味着他们可以放下白天的劳动,与家人一起轻松愉快地度过黄昏到傍晚这段悠闲的时光。
登上马车,杜文焕对车夫说:“先去城西的青龙巷。”
“是。”
到了青龙巷,杜文焕怕自己一身官服吓到别人,便要车夫先下去打听赵怜的干娘在不在。
车夫很快就回来告诉他,邻居说她出门了。
今日见不了,杜文焕只好作罢。
马车的车轮又徐徐前进,往杜府驶去,身后那座房子的烟囱里飘出几缕青烟,与渐沉的天色融为一体。
马车一路颠簸,杜文焕在想事情,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这附近是热闹的街区,即使到了晚上,也有些小贩叫卖,今天却出奇地安静。
还没等杜文焕掀开车帘,一声极近的惨叫刺入耳中,随即马匹与马车相连的绳索被斩断,车因为惯性仍往前了几步,他差点被甩出车外。
可还没等稳住身体,一把尖刀直直插入木板,擦过手臂。他连忙躲闪,逃出车外。
两个持刀蒙面的黑衣人正恶狠狠地看着他,这二人都训练有素,且目标明确,就是要在这里致他于死地。
这里是东街,沿路都是一些商铺,此时也早就关门歇息,空荡荡的街道上连个求助的地都没有。
在这种地方他就像砧板上待割的肉。
杜文焕的车夫此时也不知道跑去哪了,但黑衣人的目标就是他,也不会管车夫。
“你们是赵府派来的人?”杜文焕一边冷静地问,一边后退,寻找藏身之处,“刺杀朝廷命官是死罪,如果你们就此离开,我绝不追究此事。”
黑衣人并不跟他废话,一刀劈砍过来,被杜文焕躲开,背后又来了一刀,又被他巧妙躲开。
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似乎是在说,这个人不会武功,怎么跟个泥鳅一样滑。
杜文焕趁他们愣神,撒腿跑开,就要到一个黑暗的小巷口,黑衣人却不放过他,手中的刀以极快的速度破空而来,杜文焕避不及,眼看就要砍中他,刀头突然偏离,砍在旁边的墙上。
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又是牵住他的手,又是推他,将他带到小巷暗处,左拐右拐,到一个拐角的僻静处停下。
杜文焕也不敢动,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才松了一口气。
可他又提起心来,刚才发生的事十分诡异,他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人,这让他心里疑虑更甚。
“你在找我吗?”
杜文焕被吓了一跳,惊恐地转过头,眼前却不是想象中扭曲丑陋的样子。相反,是一个看起来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姑娘。
“是你?!”杜文焕惊讶地问,“你怎么会在这!”
姑娘笑道:“又见面了,怎么每次碰见你,你都这么狼狈。”
杜文焕并不信任她,后退了几步,警惕地说:“你是赵府的侍女,你是来拿回那些信的?”
希夷摇了摇头,说:“放心,我是来帮你的。他们还没走远,你快回去吧。我知道一条小道,可以避开他们,跟我来。”
杜文焕迷迷蒙蒙地跟着她走,走着走着,走到一处昏暗的巷子,之前被黑云遮住大部分的月亮终于拨开云层,月光洒在巷子和走在前面的那个少女上。
杜文焕这才惊讶地发现她是用飘的,而且没有影子!
“你怎么不走了?”发现杜文焕没跟上来,少女又转了回来。
“你,你别过来!”杜文焕活了二十年,从来没碰到过鬼,之前的冷静都不翼而飞了。
他朝来时的路跑回,但这路实在太绕,一时不知道往哪里走,不曾想居然走入了死胡同。
鬼魂追了过来,杜文焕还想再跑,已经来不及了,被堵在巷子之中。
杜文焕靠着冰冷的砖墙,面对越来越近的鬼魂,他的语气有些颤抖:“你,你想做什么?”
鬼魂背对着他,脸庞显得有些阴森,杜文焕往旁边摸了摸,想找出点防卫的武器,终于摸到一根不知是竹竿还是什么的东西。
等鬼魂到他面前,杜文焕闭着眼挥舞过去,可什么声也没有。他悄悄睁开眼,却发现竹竿从鬼魂中间穿过,压根就伤不了她。
这下杜文焕绝望了,鬼魂越贴越近,连指尖都惨白的手朝他伸去,他认命地闭上眼睛,可也没等来想象中的疼痛。
他睁开眼,鬼魂没有掐他的脖子,而是握住他的手臂说:“你受伤了。”
他才发现自己的右臂受伤流血,鲜血把那块衣料都染透了。
刚才他的精神一直在紧张中,压根就没感觉到疼痛。
鬼魂先是想把自己的衣角撕一块下来,但她的衣服也不过就是幻影,根本没法替人包扎。
于是她看了看杜文焕,后者被看得心里一惊。
但鬼魂也并没有伤害他,只是将他的衣服撕了一角,替他止血。
杜文焕乖乖被撕掉衣服的一角,等鬼魂做完这一切,方才醒神,问:“你为什么帮我包扎伤口?”
“因为你流血了啊。”鬼魂答,她的动作很轻柔而且娴熟,很快就替他包扎好了。
“……”杜文焕对于这话不知道该答些什么,只是心中的恐惧驱散了许多,放松下来,一些念头莫名其妙钻入脑中。
比如说,为什么每次碰见她,都是在这种被人追捕的情况下?为什么每次自己都这么狼狈?
这么想着,抬眼便对上她温柔而带着浅淡笑意的眼睛,里面清澈而纯净,一眼就可以看透,杜文焕又匆匆移开眼睛。
鬼魂似乎是觉得他害怕,安慰他说:“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虽然我是鬼,但我是个好鬼。”
“……”杜文焕从没跟鬼说过话,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幸好他还记得自己要回家,挣扎着起身。
鬼魂本来还想帮他,但见他避开的样子,只好作罢。
她笑了笑,说:“跟着我走吧。”
杜文焕不得已,继续跟着她。
不仅如此,鬼魂怕他又跑开,便放慢了脚步,与他一前一后往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