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希夷定下心,身上的藤蔓随着她一吐一纳慢慢松开束缚,随即隐入草丛中。
她站起身,或许是因为她在幻境的外围,痛觉愈发灵敏,来幻境之前所受的伤隐隐作痛,尤其是她的脚伤,奔波加上沾了水,有加重的迹象,让她有些难以忍受。
但她还要去找一个人。
天君说他与她相生相克,也能操控这幻境。
尽管不懂这相生相克是什么意思,但若如他所言,她也能操控这幻境,那她要试一试,一定要将杜大人带出去。
杜大人与她一同掉入这里,离她应该不会很远,但天君说他进入了自己的幻象,想必是被困在某一处。
这里是天君所造的幻境,也就是通过一些咒语幻化出他内心所想的东西,不会有超出他意识之外的景观。
而一个幻境是不会凭空产生的,这里一定会有支撑幻境的核心,或许是一件物品,或许是一个人。
天君离开了而幻境未塌,那支撑这里的应该就是一件物品,而且是与这个山林有关的物品。
只要找到了那件东西,就能引导她去寻杜大人。
她撕下一块布条将剑绑在背上,又随处捡了根人高的棍子撑着,好让自己行路时省点力气。
这个山林的一切都很真实,小到地上的石块、落叶,大到树干的纹理,都十分清晰。
这与造幻境的人有关,想必他对这里很熟悉,甚至驻足仔细观察过。
天君能造出如此大的幻境,又能造出这些常人注意不到的细节,足以证明他的观察力异于常人。
然而人的注意力终究是有限度有偏重的,纵使这里的东西乍一看都很清晰,但细看之下,也会发现有些地方不一样。
更为模糊,像是匆匆赶过时随意一瞥留下的印象。
以天君的能力,他不可能没记住,只能是他路过这一段时太过着急,心思被别的事占据了而没有太注意。
而这一段恰恰是一条人为踩出来的小路,这条小路上的泥土都被鞋面磨得很光滑,没有几根杂草,而其他地方杂草丛生。
这条小路一定通向某个地方。
程希夷沿着小路往前走,不久便看见一间茅草屋。
茅草屋外面十分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篱笆院子里一片落叶都没有,水井旁放着一只干净的木桶,还盛着半桶清澈的水。
她推开屋门,里面只陈列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张竹床,看得出来屋主人过得十分简朴。
但收拾得这么整齐,也没有衣裳鞋子,想必屋主人已经不在这里住了。
不过这个陈设,她总觉得有点眼熟,似乎在哪见过。
桌上还有半壶茶,茶水已经凉了,但嗅了嗅,竟然还散发着清香。
这股清香她也觉得熟悉,绝对在哪里闻到过。
在茶壶的下面,压着一片白色的布料,像是被人用匕首割下来的衣袍的一角。
这片布料给她的感觉清晰得过分,材质的柔软程度、气味,连割断处冒出来的丝线都一清二楚。
想必这就是支撑这个幻境的物品了。
烧了它,这个幻境应该就会崩塌。
但她有别的打算。
它肯定是天君的重要之物,或者是能引起他强烈情绪的东西,用它作为引子找到这幻境中困住杜大人的幻象再好不过。
她走到院中,席地而坐,凝神聚气,集中精神在那片布料上。
恍惚间,有几个画面闪过眼前,耳边传来争执的声音:“师父已死,你还要如此做么?”
“所谓仙山宝卷,在我看来比骗术还要可怕,连我们所习的巫术都只是为皇权服务罢了。惠不可能及百姓,这与我们初衷相距甚远。”
“师兄,既然你一意孤行,那么我们从此割袍绝义!”
强烈的情感化作气自布料传入到程希夷的灵台,又经由她散去四面八方,终于被她找到一处强烈抵抗这股气的地方,那应该就是杜大人的所在。
“呼——”她睁开眼,浅灰的眸子像是沉静的湖水,但在这湖水之下是看不见的黑暗。
她倚着木棍起身,看了看手中的白色布料,还是决定将它收入袖中。
因为她听清楚了那个争执的声音,那是师尊的声音。
即使充满怒气,与师尊平日不同,她也听出来了。
而那房间的陈设、茶壶里的茶,都是师尊平日所习惯的。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似乎是呆住了。
良久,她看向背后的茅草屋,惨然一笑。
也许,从很久之前开始,她就作为一枚棋子落入一个巨大的棋局中。
而待她如家人的师尊对这些又知道多少呢,看着她痛苦迷茫的时候,师尊又在想些什么呢?
师尊到底是救她给她关爱的长辈,还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呢?
她再一次陷入了迷茫。
不过她没有陷入这种情绪太久,走到井边,用木桶中的清水洗了把脸。
看着水中的倒影,她自言自语道:“我笑得这么丑吗?”
倒影中的她像是非得在脸上画出一道笑容的木偶,嘴角是笑的,眼里却没有一点笑意,反而满是悲伤,显得古怪又诡异。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想翻出点记忆冲淡眼中的悲伤。
可能找出的记忆本就不多,山中与师尊相处的那段时光反而让她显得可悲,下山又遇到这么多奇怪的人,似乎个个都想利用她做点什么。
之前是程玉和,现在又是这什么天君。
对了,她还要去救出杜大人,没有时间给她迷茫。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心里总算平静不少。
“冲呀。”她举起手中的木棍,似乎想通过挥舞给她些许力量,尽管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她往方才找到的地方走去。
……
顺着方向,她来到一处竹林前。
从外看,这处竹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程希夷能感受到这里有一层屏障,屏障内并非是天君的意识造出来的幻境,而是另一个人的。
这个人的气息,她十分熟悉,就是杜文焕。
难道他不是被天君造出来的幻象所迷,而是自己造出幻境并将自己困在其中?
难道杜大人也有困于心,走不出来的事?
能在天君的幻境中再造出一个自己的幻境,那一定是对他而言很痛苦的事。
程希夷踌躇了,并不是她不想救杜文焕,而是不经同意,擅自了解他心中的隐秘,这对他并不公平。
毕竟她只是一个,曾经为了程玉和的任务,刻意接近他的人。
踌躇间,她抬手碰了碰那屏障,手像碰到水幕一样,顺利穿过去了。
“这怎么可能?”程希夷快速缩回手,惊讶道。
这种幻境是针对创造者本身的,幻境里的一切都是创造者所知晓的东西,如果有外人误入,不说受伤,至少还是会有阻力感的。
而她的手就这么恍若无物地穿过去了,那屏障就像平静的湖面一样柔和。
她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释然地笑了笑,说:“既然是杜大人您的邀请,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程希夷穿过屏障,踏入杜文焕内心的幻境中。
她的脚一踏在这幻境里的泥土上,竹林就齐刷刷从中间分开了,像一个个站得笔直的人让出一条道来。
顺着这条道,周围的天色逐渐暗沉,走着走着像走进一间屋子里。
屋内十分凉爽,甚至可以说是冷,从门缝中漏出几缕风,让人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而这里的桌案、书架和字画,程希夷认得,这是杜文焕在杜府西院的书房。
只是这里陈设的家具比她之前看到的要新些,而且也少了点花瓶玉器之类的摆设。
从门外走过两个身影,程希夷下意识躲在暗处,但显然那些人压根看不见她。
应该是两个洒扫庭院的婆子,她们一边走一边交谈,声音不大不小,但也能让房里的人听清楚,语气尖刺而刻薄,像是故意朝房里说的。
“他怎么回来了?”
“我还以为他已经死在山上了,那些强盗穷凶极恶,过了这么多天,竟还没把他……”
“哼,他倒是全须全尾回来了,还是让官府大张旗鼓将他送回杜府的。小小年纪竟有这种心思,是故意让街坊邻居看笑话吗?”
“是啊,逃出来了就直接回杜府,又不会把他吃了。他竟然先跑去了官衙,想让事情闹大,好教别人戳老爷夫人脊梁骨,说他们苛待先夫人的儿子么?”
“夫人对他不薄,他回来之后发热是夫人衣不解带地照顾着,瞧他那冷淡的样子,死人都比他捂得热。”
“就是一白眼狼。”
“要我说,他病好之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模样也有些变化,不会是哪里来的乞丐冒充的吧?”
“别乱说,外人可认定他就是我们主子,我们可不敢胡乱猜疑,只是为夫人不平罢了——”
说着说着,她们走远了,但还能听到几声间或的讥笑声。
她们说的是谁?
程希夷不知道她们在对谁指桑骂槐,这房间莫非在杜文焕住之前还有人住过?
而且这房里也没有人啊。
忽然,她听到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是老鼠发出的,仔细一听,却是布料的摩擦声。
这房里还有人。
她顺着声音走过去,在杜文焕平日写奏疏的桌案下看到一个蜷缩起来的身体。
他的个子已经不小,只有把自己卷成一团才能塞到这桌案下。
待那些婆子的声音都听不见,他松开抱着的双膝,从里面爬了出来,稚气未脱的脸上还带着挂着些许泪珠,但表情平淡得像是一尊塑像。
程希夷借着外头的光看清他的脸后,惊讶地长大了嘴巴。
杜大人?
杜大人???
我的天,是十多岁的杜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