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中午的时候,许济川拿着个信封来敲周兰亭办公室的门,听见里面应了一声,便推门进去。
"老板,这是'同和'照相馆送来的。"
周兰亭坐在桌边,右手扣着左肩,正一下一下地揉捏着,闻言"哦"了一声,伸出手去,"给我吧。"
这是他预备寄给那位沈小姐的,前两天将信写完,才发现没有合适的相片,只好特意去拍了一张。
许济川看着他从那信封里倒出一张四寸相片,捏着看了看,又拉开抽屉,从里头拿出一张满是字的信纸和一只已经贴好邮票,并写好地址的信封。
"老板,你去照相了呀?"
"嗯。"
周兰亭将信折好,连同相片一起装进信封。
"难怪了,"许济川呵呵一笑,"方才照相馆的伙计直夸这相片好看得很,想冲一张大的挂在店里当作广告,就是不知道你同不同意。"
"不同意。"周兰亭没抬头,在信封口处仔细刷着浆糊,再将封口一折,来回捏了几捏,递给许济川道,"劳烦你帮我跑一趟邮局。"
许济川瞄了眼上头的地址,"寄到上海的?"
周兰亭没作声,继续揉捏起自己的肩膀,见许济川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挑了挑眉,"有话便说吧。"
许济川扶起厚厚的镜片,憨笑道,"这沈小姐……"
还没及他问完,周兰亭便道,"是我的未婚妻。"
"啊?"
"你这是什么表情。"周兰亭笑了,将双臂环抱于胸前,"难道我就不能有未婚妻吗?"
"……不是。"许济川的眼镜又顺着鼻梁滑下一截,"是从来没听你提过嘛。"
"现在告诉你也不迟。"周兰亭也知道自己这样凭空冒出一位未婚妻的确有些突兀,便计划在沈芳绘到来前,着意向周围透露些消息。
许济川隔着信封捏着里头的相片,笑道,"那必定是一位佳人。"
周兰亭心说"谁知道呢"。
这时许济川发现打进门起,周兰亭便时不时地按压肩膀,便问,"老板,你生病了吗?"
"没有。"周兰亭手搭在肩颈处,歪了歪头,"就是昨晚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醒来才感觉这里有些酸痛。"
许济川点头道,"难怪你今天来迟了。"
"……"周兰亭没好意思说自己迟来是因为在沙发上一夜好眠,要不是被阳光叫醒,怕是还要来得更晚。
这时许济川不免有些替他心疼,"那你一定连早饭也没来得及吃吧?"
"……吃过了。"
墨水瓶好好地放着,说话间被周兰亭从这一边挪去了另一边。
事实上他不但吃了,更是破天荒在家里吃的这一餐。
-周兰亭:
-你的电台修好了,试一试。
这是今早宗少唯留的便条。当时周兰亭抬头一看,见电台已经装回皮箱,正搁在茶几正中,便条就压在皮箱一角。
他心中一暖,将身上的毯子拢了拢,目光又回到纸上。
-你这个人睡得真死,还打干呢。
"打干是什么东西……"周兰亭皱了皱眉,再一琢磨,忽然脸上一热。
难道是打鼾?
自己竟然打鼾了??
-骗你的。
"……"周兰亭咬住嘴唇。
-不过,你确是流口水了。
周兰亭连忙拿手背朝脸上一蹭。
-还是骗你的。
"……"
-我替你买了早饭,放在厨房。
-敢不敢信?
-唯
"信你个鬼。"
周兰亭这样想着,立刻跳下沙发,蹬上鞋,一阵风地来到西厢房。出乎他意料,似又在意料之中,厨房的方桌上排满了碗碟。
一碗清粥,两粒煎包,一颗煮蛋,荤素相宜的几碟小菜,旁边竟还搁着一份报纸。
周兰亭手里还捏着那张龙飞凤舞的便条,走过去,发现桌上还压着另一张。
-怎么样,周老爷,还满意吗?
许济川见他兀自将那只墨水瓶从东挪到西,又从西挪到东,好像把玩什么宝贝似的,舍不得放手。而那一张清俊的脸上仿若有春风拂过,化去了积年的霜雪,暖意萌动。
此时再看手里那封信,不禁慨叹出声,"话说回来,你也是该成个家了。"
周兰亭这才放下那墨水瓶,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了许济川一眼。
这时候窗外一阵汽车引擎声,恰好在"鸿晟"门前止住,许济川连忙跑向窗边,一手扶着眼镜探出头去。
"好像是……廖家的车。"
周兰亭闻言也起身来到窗边,一看,刚好车门打开,车内落下一支手杖,跟着便步下一人,正是廖冲。
他有些纳闷,说好了晚上去廖公馆拜会,怎么这个时间廖冲亲自上门了?
他立刻吩咐许济川,"你去邮局吧,我下楼迎他。"说着一边系起西装纽扣,一边匆匆下楼去了。
廖冲站在车边,抬头打量着这栋法兰西风情的双层白色小楼,同时也静待周兰亭现身。
这个地方廖仲霖曾不止一次向他提起,他也知道,那个逆子不说每天,也差不多隔天就会来一趟。
一想到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他将手杖朝地上重重一戳,心头一片阴霾。
果然,不消片刻周兰亭便出现在门前,含着笑步下台阶,来到跟前款款一躬身,"廖先生,晚辈迎接来迟,还请廖先生见谅。"
看着眼前的青年,廖冲不禁羡慕起人家的爹娘来。
"是廖某不请自来,周老板不会嫌我唐突吧。"
"哪儿的话,"周兰亭笑道,"您可是请都请不来的。"
"只是我与仲霖不分彼此,廖先生愿意的话,还请叫我兰亭吧。"
廖冲不置可否,只是欣然示意周兰亭引路。
进了大门,阳光穿过一排弧顶小窗直落在洁净的木地板上,十几张办公桌井然有序地分布,职员各就各位,忙而不乱。廖冲正观察着,听见周兰亭说,"廖先生,我们去楼上的办公室谈吧。"
廖冲依言,边走边道,"兰亭你年轻有为,说实话,我羡慕得很哪。"
周兰亭跟在他身后慢慢上楼,"在您面前,晚辈万万担不起'有为'二字,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糊口而已。"
说着二人便来到办公室,周兰亭请廖冲坐了,又亲自奉了茶,这才在旁边沙发坐下。
廖冲环视四周,"你经营这家公司多久了?"
周兰亭道,"有五年了,搬到这栋楼里也有三年了。"
廖冲默然颔首,"没记错的话,你与仲霖同年?"
"正是。"周兰亭笑道,"所以我与他也格外要好。"说完见廖冲没言语,又问道,"对了,仲霖最近可有什么消息吗?"
廖冲只将手杖朝地上一敲,"咚"的一声,"逆子,不提他也罢。"
廖冲年过五旬,肩宽背阔,面貌方正,眉宇间颇有些江湖气,只是前些年因为长子廖伯炎和他那位洋夫人密斯露西安而大病了一场,病愈后左腿行走起来便觉有些僵,从此身边就多了条手杖。更因为那一场鸡飞狗跳让廖家一度沦为交际场的笑料,打那以后,他便鲜少露面了。
周兰亭见状急忙起身,由衷地道,"那件事并不怪仲霖,是我带他去戏院的,廖先生要怪就请怪我……"
不等他说完,廖冲便将大手一挥,"我的儿子我自己最清楚,不拘在哪,祸是必定要闯的,怪不得别人。"
周兰亭只好坐下,又问道,"后来保密局那边有没有找廖先生的麻烦?"
廖冲不答,只将粗黑的眉毛一挑,唇上的短须也跟着一抖,十足不屑的态度,又顿了顿才道,"其实我这次来,多少也与保密局有关。"
周兰亭听了心头就是一跳,廖冲像是瞧出来了,又摆了摆手,"跟仲霖没关系。"
周兰亭这才松了心弦。
"说起来实在有些惭愧。"廖冲将手杖搁到一边,大手拍着沙发扶手,"你借给我的那张保密局的通行证,被我弄丢了。"
周兰亭闻言却笑了,"廖先生错了,那是晚辈的见面礼,可不是借。"
廖冲抬起眼,"那是严铁铮开给你的,我廖冲自认没本事从他那弄出这东西,所以对于我,那就是借。"
周兰亭勾起唇角,"无论是借还是送,丢了便丢了,廖先生不必挂心。"
廖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眉目略微舒展了些,"我知道你不会在意,但总要和你打个招呼,免得将来什么时候姓严的提起这事,你心里好歹也有个底。"
听他这样一说,周兰亭便试探着道,"不如,我再想办法替您弄一个。"
廖冲却哈哈一笑,道,"年轻人,你多虑了。"
"有它无它,答应你的车皮,都绝无变卦。"
见周兰亭依旧很谨慎的样子,廖冲颇有些自负地扬了扬眉,"我廖家的铁路就镶在这片土地上,他严铁铮就算胳膊再粗,想来也掀它不动吧。"
周兰亭见状便不再多言,只是陪着微微一笑。
"原本今晚约你去我家就是为了这事,"廖冲说着伸手抓起手杖,"可我临时有些别的安排,索性就趁中午到你这来了。"
周兰亭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下回您在电话里吩咐就好了,也不是多要紧的事,还要劳您走这一趟。"
廖冲并不以为意,准备就此告辞。
其实周兰亭还想问问那通行证究竟是怎样丢的,丢去了哪里。如果是烧了、毁了倒也罢了,就怕被什么糊涂人捡去,见到关山保密局的印章,再按图索骥地给送回来,那样在严铁铮面前反倒不好解释了。
可又不想让廖冲以为他仍在计较,便也就不问了。
通行证这种东西在廖家是派不上用场的,周兰亭猜测十有八九是被廖冲借给了某位朋友。朋友弄丢了东西,廖冲自然是要出面解释的,至于那朋友的姓名,以廖冲的身份和性格,是绝对不会向他透露的。
廖冲撑着手杖站起身,才迈开步子,忽然想起一事,又站住,回过头问道,"我听说,夏延年到关山了?"
周兰亭没料到他突然提起这个人,愣了一下才点头道,"是。"
像这种关山地面的风吹草动是绝瞒不过廖冲的,周兰亭索性直言道,"昨天晚辈才与他会了一面。"
廖冲鼻子里一哼,翡翠扳指来回刮擦着鎏金的手杖柄,金石相碰,锵锵作响。
"可有什么收获?"
周兰亭听出他语意中的不屑,便略显无奈地笑了笑,"夏老板为人慷慨,可谈到生意,就不那么好打交道了。"
"慷慨?"廖冲又是一声冷哼,"他那慷慨背后,还指不定藏着什么呢。"
说着又瞥向周兰亭,见他一身上等衣料的西装,剪裁得体,愈发衬得他倜傥,同时举手投足间却又那般的深沉有度。
对于周兰亭此人,他早有断言——所图甚大,至于究竟图些什么,他没兴趣知道,可夏延年这种人当年靠什么发家他是清楚的。现在见周兰亭对那姓夏的如此逢迎,大有志在必得之势,于是便对周兰亭之所图有了些猜测。
但这都与他廖冲无关。
只是看在自己的朋友弄丢了通行证的份上,再有自己那个逆子从打结识了这位周老板,好歹疏远了那帮狐朋狗友,多多少少有了些长进的份上,他愿意给这个年轻人一点忠告。
"夏延年这个人,我还是有些印象的。"
周兰亭听出其中意味,立刻道,"还望廖先生不吝赐教。"
见他这样急不可待,廖冲不禁调侃道,"看来你是不肯死心哪。"
周兰亭自知再会一会夏延年的打算已被廖冲看穿,便自嘲地抚了抚鬓发,"这实非我本意,但在商言商,晚辈务必有此一搏。"
这话其实发自肺腑,但在廖冲听来,也只当他是为了逐利而不吝手段。
这才是商人本色。
廖冲倒是蛮欣赏周兰亭的坦诚,于是将自己站稳,一边执着手杖在地上随意勾划,一边道,"夏延年这个人,说白了,就是吃硬不吃软。"
周兰亭默默听着,目光随着手杖在地板上移动。
"你们的生意,如果只有三分把握,那不如就算了。"
"如果有五六分,就试试先礼后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