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落墨/文
2023/10/08
001/格桑花
“所谓灵感是在某种特殊的精神状态下,如高度的思想集中,精神高度兴奋,想象高度活跃等状况下,他所……”
“……想象高度活跃等状况下,他所……”
“他所……”
一句话翻来覆去五六遍,大脑宕机,喉咙卡壳,半晌,接不上后文。
姜满绿知道自己又忘了。
“啪”。
像是泄愤,她一把将书合上扔在地上,站起身,走到窗边。
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
山区腹地,夜深人静,方圆五百米,可能最明亮处就是她身处的酒店。
深山荒僻,夜里寒意只增不减。
姜满绿推开窗户后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她的房间在身后,夜间溜出来背书,图方便就穿了一套单薄的长袖睡衣。
她抱臂在窗前站了一小会儿,继而从睡裤掏出烟盒和打火机。
“啪嗒”,在寂静的走廊格外清晰,橙红色的火苗窜出。
姜满绿咬着烟盯着地上的书封——《艺术概论(考研版)》,她开始不知道第多少次怀疑自己到底是否适合学习。
怀疑的次数多了,发现是件无解的事。姜满绿也就越发认同自己大脑空空的事实,思绪逐渐飘远,神游天外。
直到耳边传来开门声,姜满绿回过神,诧异地扬头望去,一个穿着白色简洁短袖的男人从第一间房走出来。
手长腿长,宽肩……T恤宽大,看不出是不是窄腰。
他的大手拿着一块干毛巾,正揉着湿漉漉的头发,手臂并不粗壮,但其肌肉的线条流利,紧实有力。
如若按照自然主义创作方法,以生物学的角度认识人,他的手臂适合去做雕塑模板。
姜满绿所在的走廊只有五间房,她住在505,第一间就是501,她记得这一排房间除了她,其余住的都是老师。此次带队的三位老师全是大着啤酒肚发福的中年男人,没一个好身材。
夜里十二点,来了只勾人的男妖精?
姜满绿低声喃喃:“他所苦心求之而不得的画面或意象突然在内心涌现,出乎意料,于是感到茅塞顿开,豁然明朗,喜出望外。”
刚刚一直卡壳的那句名词解释此时意想不到地脱口而出。
姜满绿嗤笑,细微的动静似是经风传了过去。男人似乎才注意到走廊另一头还有人,他扭头看去,手里的干毛巾胡乱地搓着发顶。
垂下的毛巾把他半张脸遮住,露出一只眼,因为皱着眉,眉弓压眼,黑色的瞳仁微微往上,视线锐利。
待看清脸后,姜满绿从来没有像此刻般惊叹原来自己的视力如此好,呼吸一滞,下意识将烟藏到身后,没来由地心虚。
毕竟下午那一幕还历历在目。
*
十一个小时前。
姜满绿睁开眼,眼神迷茫,恍惚问道:“到了?”
大巴车挡风玻璃的右上处有一个方形的黑匣子,前端暗红色的数字在9.19和13:00之间来回跳动。
姜满绿歪头看向坐在身侧的女生,大巴车一路颠簸,她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中感觉到苏冉似乎戳了戳自己的胳膊。
苏冉摇头,“没呢,到了个加油站,老师说还有两个小时才能到,你上不上厕所?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
姜满绿才注意到车已经停下,车上的学生陆陆续续地往下走,她扭头看向窗外,红色的加油站标牌伫立在路边。
“走吧。”她起身双手将卫衣帽子掀起,戴上,一只手放在下巴处,将帽子拢得格外紧,如果条件可以,她恐怕只会露出一双眼睛,可能因为上午路过的两个服务区,她已经提前感受到东北秋日的威力。
呼啸而来的北风一点不让人觉得这才是初秋。
一行六十多人,全都下了车,加油站门口前乌泱泱一团。
姜满绿学校的美术专业每学期都会有一次写生采风活动,可今年院领导不知道抽什么风,竟然将大四动画专业的写生地点安排在黑龙江伊春,中国林都。
姜满绿从加油站的厕所出来,仰头,秋云浮空,远处山脉连绵,漫山遍野的绿,虽还没到目的地,但不负林都盛名。
继而是气味。
姜满绿将禁锢帽子的手松了些许,风刮在鼻尖,干净、凛冽。
一切仿佛没那么糟糕。
问题的关键在于她们学校在武汉,昨天出发,乘坐飞机抵达哈尔滨,在当地酒店住了一夜,而后今早七点坐上前往伊春的大巴。
写生为期十天,今天九月十九号,二十九号原路返回,美其名曰正好可以错开国庆假期客运高峰返回到校。来自校领导英明神武的安排,毕竟来回折腾的不是他们,所以随他们开心来。
学生们怨声载道,吐槽怎么不安排再远点?直接出境抵达俄罗斯,反正大差不差,剩下那几百公里算个啥。
不过众人只敢在私下里骂几句。
关于这趟写生,姜满绿自然不乐意来,可校方竟然拿出“如果课时不够可能会挂科,都大四了总不能因为挂科明年拿不到毕业证”这种low爆了的威胁,话已至此,明显假就没那么好请,姜满绿怂,随大流,来了。
放风时间有限,很快她们又被赶回车上。
姜满绿和苏冉的位置在大巴车后排,靠后中间的过道被几个无处安置的行李箱堵住。姜满绿侧身挤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从昨天开始,就没有一件称心的事情发生,遭冷风一吹,她的那点困意消散不见。
“考上了之后干吗?”隔了一条过道并排坐的是她们班的班长,正在和坐在最后面的几个研究生搭话。
这次来的除了大四动画专业学生还有同专业的研究生学长,从研一到研二都有。
“什么都干不了,接着考呗,考公考编。”
“那这研究生我干嘛还考?”
“那还是不一样的,万一你进面了,硕士学历肯定要比本科高,人家看学历高就要了你呢?”
“……”
说服力并不高的样子。
动画专业相比其它美术设计以及一些纯艺专业,已经算得上是就业热门专业。她们学校虽是所双一流,但是个实打实的以理工为主的院校,动画专业在国内的排名不高,如果就业或许只能在一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小公司混日子。
姜满绿抗拒此次写生还有一个原因,大四第一学年是个尴尬的时间段,各种杂事堆到一起,她打算考研,心里有一所目标院校,难度不小,关键时期平白无故浪费十天的大好光阴自然不愿意。
她将耳机戴上,额头抵着震动的玻璃车窗,没继续听他们扯得越来越偏的话题。
公路弯曲,摇摇晃晃往山区行驶。
临近三点,终于抵达写生的目的地。姜满绿和苏冉两人住在标间,还没开始收拾行李就收到老师让她们准点下楼集合的信息,说是今天下午带学生逛一遍附近的景点。
一行人住在九峰山养心谷风景区里的一家滑雪酒店,酒店后面不远处就是滑雪场,九月中旬,于酒店而言还是淡季,学校包下的价格较为便宜,有利有弊,缺点是酒店位置在腹地,离景区大门一进来的那些人造景点颇远。
姜满绿和苏冉来得比较迟,酒店楼下停着三辆绿棚观光车,几乎坐满了人,没有连在一起的空座位。
“那!”苏冉眼尖,指着最远的那辆,和驾驶位并排处还有两个连在一起的空位。
两人在司机旁的座位坐下,学生全部到齐后,三辆车依次出发,每到一个景点,观光车就会放慢速度,让学生拍照,全程走马观花,姜满绿兴致怏怏。
“怎么了?”苏冉看出姜满绿兴致不高。
“我在想,我今天一天不会都要在车上度过吧?”
苏冉听完笑了笑,“好像是的,前半段在大巴车,后半段在观光车。”
“真漫长的一天啊。”姜满绿轻叹,已经在心中计算还要熬几天,开始十天倒计时。
四周的大山就是一个天然的景区围栏,观光车开到逼仄树林掩映的甬道前,如若看到“此地正在开发中”的标牌插在地上,司机会调头驶向下一个景点。
离景区门口越近,景点越密集,景区内竟然还划分出一个动物园区,种类比不上动物园,但多数都有,狍子和梅花鹿尤其多。
鸸鹋的标识在姜满绿眼前一闪而过,起初没在意。
她忘记鸸鹋它还有另一个通俗易懂的名字,世界体积第二大的鸵鸟,一群体积庞大的鸟类伸着细长脖子,黝黑脑袋上过大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好奇地盯着速度缓慢的观光车。
姜满绿屏住呼吸,鸡皮疙瘩冒起,头晕眼花,木讷地转过头,后脑勺对着那个“恐怖”的园区,面向观光车的司机。
司机穿的是景区统一发放天蓝色的冲锋衣,应该是工作服。颜色挑人,在清亮的天蓝色衬托下,司机麦色的肤色愈发暗沉,像是常年日晒导致的,头发的长度快要盖过脖子,不知是烫的还是自来卷,头顶着鸭舌帽,下半截微卷的黑发随风飘扬。
尽管留着长发,但并不女气,反倒野性十足。
发丝后硬朗的下颌线若隐若现,再往上的薄唇抿着,挺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遮住双眼。
单论侧脸,过分的完美。
姜满绿一瞬失神。
导致后半程,姜满绿更无心留意车外的风光,一直偷摸瞄着司机,但对方开车专注,正视前方,只能从后视镜里看到拉长变形的正脸,就算没看到眼睛,姜满绿也觉得他是好看的。
是美术生对于美敏锐的直觉。
前面的两辆观光车陆续停下,她们这辆车继而停下,一个叫花谷的景点,大片的格桑花映入眼帘,白的、粉的、红的、紫的……被山遮住的半个夕阳染红大半边天,给那些艳丽的花束增添一份暖洋洋的滤镜,适合拍照打卡。
苏冉生得漂亮,一张小脸格外上镜,以花海为背景,不停换着pose,姜满绿举着手机一连摁下快门键,苏冉得到满意的照片后问姜满绿要不要拍几张。
姜满绿摇头,表示自己没有任何兴趣。
苏冉了解她不爱拍照,作罢,开始在旁边修起照片,姜满绿百无聊赖,四处张望,那个司机不在驾驶位上,目光在人群中搜索。
其实很容易找到,他就站在不远处,身形拔高,快要有一米九,格外扎眼,而他身前站着的几个同班男生仿佛被压了一头,气势上就矮了一大截。
所以在面对他的质问时,班里的那几个浑不懔都噤声不语,不见平日里的诨色。
“谁让你们在这抽烟的?”司机语气不善,加上不耐烦的表情说他要将这几个人揍一顿全然是有可能。
景区里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禁止抽烟、禁止明火的提示牌,只要不是眼瞎,来的一路总该会注意到,但这几人却围在垃圾桶边点着烟,显然明知故犯。
他把墨镜卡在衣领处,姜满绿终于看到他的正脸,如愿见到那双眼,说眼会“杀”人的大概就是这个类型,眼型微凹狭长,细而不小,眼尾平滑略微上翘,又配合着开扇的内双。如果在此处还能见到山区的野兽,他的气质可能会与其微妙和谐,都是侵略性极强,压迫感十足。
“一人五十。”他从口袋掏出个印着二维码的纸牌,话少简洁:“扫。”
两拨人无声对峙,没多余的动作。
老师也注意到那边的动静,了解情况后打起圆场,不痛不痒地训诫学生几句,将事翻篇。
司机不欲多谈,转身往观光车走去。
待他走远,那几个人大抵觉得丢了面子,好像嘴上越不干净就越能找回场子。
“不就是个破开车的?”
“嘚瑟个屁。”
“傻逼一个。”
……
*
那时他们在林区,她现在是在酒店的走廊,总不能还要被罚款?被他凶一顿?
想到这,姜满绿将背后的手伸出,已经烧到烟蒂,她没再将烟送到嘴边,小臂垂在半空,手轻颤,灰抖落地。
男人没注意她那么多的小动作,只是看了她一眼就移开视线,同样把身前的窗户玻璃推开,加快手上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