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将军可还高兴？”女人退开半步，垂眸问。
萧暮还保持着微微弯腰的姿势，此时才缓缓站直了。
脸上没什么高兴的表情，但喉咙里却沉沉“嗯”了一声。
“风有些冷，我先回房了。”姬素月抿唇脱下身上的氅衣还给萧暮，转身离开。
“多谢将军怜惜。”
她的背影纤细，提裙消失在拐角。
萧暮垂眸盯着手里的氅衣，扬手披回身上。
鼻尖若有似无又窜上那股幽然冷香，竟是连这墨色的狐毛都沾上了。
萧暮拧眉，又将氅衣脱了下来，挂在臂上没有再穿。
“将军，公主已经回房了。”
阴影处的黑暗里，空安悄无声息出现，在萧暮身后低声汇报，“不出将军所料，您与公主说话不久，那个叫羽涅的小侍女就跟了出来，藏在甲板与舱房的一个角落里监视。随后她回房写了一张字条，偷偷给船尾的几个船夫塞了银子，想带回主船。属下已经拦下来了。”
空安递上一张细小的纸条，萧暮把氅衣丢给空安，接过扫了一眼。
——残月初上，与夕竞辉，景色正好。
短短十二个字，空安有些云里雾里。
萧暮看他一眼，“月与夕同挂天际之时，是什么时辰？”
“将军的意思是，一天中暮色四合之时？”
傍晚时分，东挂白月，西悬红夕，与姬素月和萧暮的名恰巧而合。
“这难道是将军您与公...”空安回头扫了几眼，低声道，“她是想告诉乾王，将军与公主正当郎情妾意，两两相合之时吗？！”
空安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萧暮玩味挑眉嗤笑，“看字面意思，是这样没错。”
“啊？”
空安抱着怀里的氅衣，愣了一下。
刚刚他下来的时候，萧暮的脸色可不像是和女子合欢后的模样。
没有丝毫的脉脉柔情不说，甚至眉头都是皱着的，薄唇冷淡地抿着。
若说这两人刚刚吵了一架空安都信，但所谓“郎情妾意”...
难不成这个叫羽涅的小宫女眼瞎了？
萧暮又仔细看了眼字迹，摸了摸纸张的质感，将字条还给空安。
“把这个还回去，堵好船夫的嘴。”
“属下明白。”空安收好字条，“属下依将军所言，整整一天都暗中派了人守着公主房门。除了拿取吃食和清水，羽涅只出来过一次，吩咐船上的厨房熬了一碗稀粥，说公主没有胃口，吃不下饭，只能喝些粥垫肚子。她的表情有些奇怪，袖子里好像藏着什么。属下便藏在了厨房里，果然看见她在粥饭里下了点东西。”
“哦？”萧暮挑眉，“接着说。”
“她将粥饭端进了房里，属下就跟在不远处，从门缝里瞧见公主似是在床上昏睡着。属下使了点手段将羽涅支走，自己进房中查看，那稀粥已经灌进去一小半了。”
“里面加了什么。”
“属下不通药理，就拿桌上的茶杯舀了一点，回去让船上的医师试了试，是巴明子。”
“巴明子？”萧暮垂眸沉吟。萧初年总爱捣鼓那些药材的瓶瓶罐罐，他也跟着闲来无事一起摆弄过，似乎就见过这个巴明子。
“巴明子性热，寒冬熬来服下有暖身怯寒的功效，本是一味补药。但是...”空安顿了下，脸色难看开口，“此药独独不能用在低热恶心呕吐时，不仅不能起到缓解的作用，反倒与体内淤堵不顺的气血相冲，会使得病情更为加重。”
萧暮微微眯眼，手指一下下无意识轻敲着背后木制的栏杆。
早上见到姬素月时，她的不适很明显，脸苍白到下船时要不是宫女搀了她一把，估计就要腿一软跪在地上。
晕船不像装的。
然而刚刚她的脸色却泛着红润，他便问她是否还不舒服，姬素月“嗯”了一声。
竟也不是撒谎。
“症状加重...”萧暮垂眸。
顶着高热站在这儿等他，亏得她只穿了那么一件单薄的绸衣，却没冷得发抖。
也许是风太大了？
江水滚滚，他竟没发觉她的不适。
....是他放松了警惕么。
回到房里，萧暮将泛着冷香的氅衣丢回去，想换身衣服。
不知怎么回事，他刚刚只是跟她站得近了些，好似竟也沾上了她的气味。
若有若无的气息总萦绕在他鼻尖，惹得他心烦。
就这么烦着扯开上衣，萧暮突然眉头一跳，一股细微的痛意从前胸传来。
他低头一看，被姬素月抵着的地方，竟隐隐泛起了一段浅浅的痕迹。
不太重，却让萧暮拧起了眉。
刚刚他便觉得这女人的力气有一瞬间大得惊人，但也只是短短一瞬又松了下来，似乎一切只是他的幻觉。
明明对他抗拒得彻底，却面不改色主动吻他。
......
“啧。”
脑子里不受控制，都是这个轻柔的吻。
萧暮搓了把脸，猛地拉开窗子。
江风扑上脸颊，女人的气息似乎才被吹散了些。
舷窗之外是滔滔江水，奔涌着向前。
终是到了昼夜相交的逢魔时刻，月亮彻底被风扯落。
萧暮无言望向东方，那片愈来愈盛的金光已经层层铺满残夜。光芒满盈垂空，万丈金华攀越而上，红日探出一弯弧光，刺得他微微眯眼。
房门轻响，空安前来汇报，“字条已经送出去了。”
“嗯。”萧暮侧头，“你也辛苦半宿，还有几个时辰便到昆州，现在去休息。”
“是。”
“对了。”萧暮突然叫住他，“找个借口让医师去公主房里跑一趟....别让她病死了。”
“属下明白。”
**
昆州城并不算大，说是城，其实只是云凉江上游一个依山而建的县，本不在南巡路线的停靠计划之内。
然而皇帝在临行前突然下旨，第一站便从康州变成了这座昆山下的小县城。
临近昆州时，皇帝下令撤下所有官旗，让船队隐蔽在了一处不起眼的水域里。
头船上，萧暮和禁军统领冷凌云正站在甲板上低头看地图，突然就听见船下有人叫了一声，两人都是一顿。
这不是皇帝的声音么？
跑到船边一看，姬玄侑一身布衣打扮，站在一艘小渔船里对着二人招手。
.....什么情况？
陛下来了却无人通传，萧暮脸色冰冷开口训斥，还没骂几句就被缓缓驶近的姬玄侑打断了。
“是朕不让通传，萧暮啊，是不是也要把朕痛骂一顿？”
姬玄侑负手登上头船，笑眯眯拍了拍萧暮的肩膀，“你这小子，将军威风倒是耍得漂亮。”
萧暮行过礼后苦笑，“卑职不敢。”
“你哪有什么不敢的。”姬玄侑心情颇好笑道。
“陛下又拿卑职开玩笑了。”萧暮无奈勾唇，侧身让开路要请众人进去。
“不进去了，朕看今日秋高气爽，可是个游赏的好日子。好景难得，不可辜负。萧暮，朕记得你跟朕说自己对昆州一带很是熟悉，来专门给朕当向导，如何。”
姬玄侑表情温和，身后跟着户部侍郎云凯升和大理寺卿邵琛，还有几十个羽林卫，均是布衣打扮。
萧暮没来过昆州，更称不上“对昆州很熟悉”。
“陛下有兴致，卑职自当尽心竭力。”
待姬玄侑一行人走后，冷凌云面色阴沉负手站在甲板边，侧头朝旁边人吩咐，“马上去主船打探，到底怎么回事。”
站在他身侧的是禁军校尉闻惊泽，长相冷硬，看着生人勿进，眼下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他低低应了一声，转身间，耳垂上有什么幽幽一闪。
是一枚小巧的银质耳钉。
“啧，他怎么还戴着女人家的玩意儿。”待人走远，冷凌云抱臂拧眉，“身为军中校尉，成什么样子。”
“统领大人上任不久有所不知，这耳饰听说是闻校尉的妻子送的，很多年了，闻校尉不愿摘。”一旁的将士小心翼翼接茬道。
“嗯？他成亲了？”
“闻校尉是这么说的，只是大家都没见过...其他的，闻校尉也不愿多说。”
冷凌云不屑从喉咙里轻嗤一声，“也可能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娘炮，杜撰了一个什么劳什子妻子出来。”
“...这个，属下也不知道...”
冷凌云冷哼，脸色很是不悦。
大家气都不敢出，一个个垂头噤若寒蝉。
谁都能看出冷凌云的心情极其不好，刚刚分明是他与萧暮一起站在皇上跟前，皇上却独独叫了萧暮走，没看他几眼。
禁军中作为京城内卫，此前一直暂由几个校尉互相调停，尽管统领之位悬虚，也一直井井有条。
但几个月前不知怎么的，这个脾气大，官架子也大的冷凌云就空降了过来，似乎因为他是莫御史的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戚，硬塞进来的。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冷统领甫一上任便“唰唰”贴出几张所谓“军令”，小到军中将士的吃喝，大到平日的训练作息，彰显自己的“带兵有道”。
条条框框过于严格，将士训练当差本就辛苦，如今更是日子难过。
有刺头不服，第二天就被军棍打成了半个残废。冷凌云这招杀鸡儆猴，把众人都唬住了，见到这位爷都绕着走，生怕触了霉头被逮到错处儿。
闻惊泽回来得很快，跟冷凌云才说了几句，冷凌云上手就给了闻惊泽一个巴掌。
“啪”得一声，众人都惊了。
闻惊泽被打得微微偏过头，面无表情说，“统领大人，陛下兴起微服私访，让您留守船队，是对大人的信任，将大后方都交给了大人。”
冷凌云脸色沉得厉害，“他萧暮算老几？凭什么他就能近身伴驾，老子却呆在这儿喝西北风！”
闻惊泽舌头顶了顶面颊，站着没出声。
“你们都看什么？！你们可是禁军的人，在船上都对萧暮这个黄毛小儿言听计从，都想挨军棍吗！”
冷凌云大发脾气，指着闻惊泽的鼻子大骂，言辞实在不堪入耳。
许是一路上实在憋坏了。
“冷统领好大的火气。”
众人抬头望向二层舱房，姬素月不知何时从房里出来，正垂眸望着这边。
“看来冷统领对萧将军颇有微词，竟气得直呼萧将军大名。”姬素月从楼梯下来，扫他一眼，“刚刚萧将军在时怎么不说，现在冷统领随意拿下属出气，实在难看。”
“我当是谁呢，华夕公主不在房里躲着，专门出来为萧暮说话？”冷凌云笑了一声，不屑上下打量道，“公主秋猎时为萧暮所救，莫非对萧暮暗生情愫？本将可要提醒公主一句，萧暮花名在外，名声臭着呢，公主别沾了一身晦气。”
“萧将军名声臭不臭本宫不知道，只是冷统领这副尖酸刻薄的小人模样，令本宫作呕。”
“你不过区区一介女流，何来权利对本将评头论足！”冷凌云脸色一变，口不择言，“我看公主对萧暮定有心思，本将想来也是，公主秋猎初次露面就跟萧暮搞在一起，所谓猛兽伤人都是萧暮编撰的吧。”冷凌云狞笑了声，“还真是郎才女貌。”
这话说得难听无比，羞辱之意溢于言表。
......
不过还真给他猜对了。
姬素月面色淡淡没出声，倒是空安从这时候从楼梯拐了过来，吼了一句“放肆！”。
“公主什么身份，冷统领又是什么身份！见到殿下不行礼还口出狂言，冷统领这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罪，是要卑职现在即刻禀告了各位亲王们吗！”空安拧眉厉声，快步走到姬素月身边。
“恕卑职提醒一句冷统领，依您的品阶，见到萧将军还得恭恭敬敬叫一声萧都督。不论是统领还是都督，均是陛下亲令，冷统领在此大放厥词，藐视天子威严，难不成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了！”
“...本将何时藐视陛下了？空副将休要血口喷人！”
“那为何见到皇族公主还不下跪！”
冷统领脸部肌肉病态抽动几下，静了一会儿单膝下跪，“卑职刚刚出口不逊，还望公主殿下恕罪。”
空安也转身跪下行礼，一时甲板上乌泱泱跪了一片，只有姬素月和羽涅还站着。
姬素月轻飘飘扫了眼垂着头的空安，“嗯”了一声，将众人叫了起来。
“空副将，本宫在房里等你，若准备好了差人来叫一声就好。”
冷凌云起身甩袖而去，空安对闻惊泽递去一张干净布巾，示意他擦擦脸颊上被揍出的血迹。
“谢了。”闻惊泽笑了一声，随意抹了两下，“我还以为你跟着萧将军走了。”
“陛下的意思是只让将军跟着，我哪敢凑上去。”空安抱臂挑眉，“陛下临时其意要微服探访昆州，带人太多反倒显眼。对了，主船现在是哪位殿下主事？”
“是乾王殿下，咋们在这儿待命。”
“这样啊。”空安点点头，拍了拍闻惊泽的肩膀，“那头船就交给你们禁军了，我要护送着公主回主船。”
“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