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寒意凛冽,萧暮头上的伤口痛感愈发强烈。
也许是过量的思考消耗了他本就强撑的意识,抑或是情绪激荡心湖,抽离了他的理智。
他的精力已然快要耗尽了。
萧暮撩了把江水扑在脸颊上,眨着眼强迫自己清醒。
垂头静默了几秒,从外表看起来,他冷静得一如既往。
“公主刚刚这番话,倒也是提醒了我...”萧暮抬眸,缓缓咧嘴,“姬尙墨七年前的任性,在今日,也该得到教训。”
无论七年前的真相到底如何,秦家灭亡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谁对谁错已经不再重要,也许皇帝在这场悲剧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但当今天子,不容置喙。
皇帝怎么会有错?
秦离作为秦冷案的私生子,选择站在楚王一边,将秦家的账算到皇帝头上,萧暮也无话可说。
他只明白一件事,皇帝敢选择让他一个军事总督南下探查,手里捏住的他的命门就不止一个。
若他拎不清形势,敢与乱臣贼子沆瀣一气,自己多年经营的一切都会毁于一旦,他萧家,就会变成第二个秦家,跌入粉身碎骨的深渊。
他虽为秦家而愤恨,但他赌不起。
九五之尊,帝王权势,姬玄侑只需轻轻挥手,便能让他灰飞烟灭。
当今帝王的城府与狠辣,萧暮从不怀疑。
楚王和姬素月一行人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
如此想着,萧暮缓缓站起身,紧了紧臂缚。侧颜上的笑带着漫不经心,“楚王胆大包天,竟敢妄图行刺天子,行谋逆之事,本将必不能坐视不理。”他转头,唇角的笑有些渗人,“公主殿下是站在本将这一边,还是楚王那边?”
“你既帮陛下挡下了一箭,想必公主也不想将事做绝吧。”
“反正你已经违背了楚王的意思,不如现在就跟本将去面见圣上,和盘托出,还能保一条命。”
“本将会酌情为公主说话。”
话音刚落,姬素月突然捂唇,猝然发出一声轻笑。
好似被这句话逗笑了般,连带着眸子都弯了弯。
“萧将军错了,刚刚救你是为了报恩,现在恩情已消,你我已经没有任何瓜葛。”
“将军凭什么觉得,我会任由你走出康州向陛下报信呢?”
“现在杀了你,本宫就是将功补过。”
“......”萧暮歪头,挑眉一笑,“昨夜我就不该放任你活着。”
“同样的话,我也该回敬给萧将军。”
一瞬间,似乎风都停了。
两人静立对视,出手只在一念之间。
就在紧绷的丝线即将扯断时,两声细微的破空声从不远处的江面上急速射来,分别险险擦着两人的鼻尖飞了过去!
若刚刚两人谁先动手,此刻脑袋就已经开花了。
但出乎预料的,两人的表情都很平静,不约而同朝着箭羽射来的地方望去。
两叶小舟缓缓出现,上面站着剑拔弩张的两队人马。
右边船头是面色冰冷的空安,后面是几个萧暮的手下。
而左边是几个蒙面的黑衣人,为首的赫然是失踪的季青临!
萧暮盯着那个季青临眯了下眼,身形似乎比昨天在堤坝上的季青临高了些许。
应该是不同的两个人。
待船行近,两方船上的人相对的箭羽依旧没有放下,谁敢妄动,便会是一支迎面利箭。
姬素月看了眼空安,又看了眼萧暮,突然明白了什么,不禁拊掌而笑。
“萧将军...萧将军...”姬素月抹了下眼角笑出的泪水,“不愧是萧将军呐...”
“康州距离昆州的距离可不近,空副将现在能出现在这儿,想必在我们一出昆州,就不远不近跟在了后面...”姬素月似是喃喃自语,又似询问萧暮,那双抬起的眸子满是笑意,让人分不清她是真的开心还是气极而笑。
“空副将,你的伤势可还好着?”姬素月挑眉问空安,“长途奔袭不容易吧。”
“这还得感谢公主殿下,施舍了末将一条贱命。”空安面无表情开口,“公主挟持大周军事都督,这可是大罪。”
“本宫挟持他?”姬素月笑意更盛,问周边人,“你们谁刚看到本宫对他有任何伤害之举?恰恰相反,若不是本宫舍弃性命救了你们将军,恐怕现在空副将已经见不到你们萧将军了。”
空安脸色有些难看。
姬素月不再理他,转向萧暮,“敢问萧将军,原来这一路上,你一直在本宫面前演戏?”
“我已经给过公主机会,当时我便提醒过你。”萧暮冷淡出声,“‘公主最好祈祷自己所说的都是真的。’这句话,本将不是说着玩玩的。”
那是两人从曲武镇的客栈出来后,原野的枯树下。
萧暮问她跟着他的南下的真正目的。
如今看来,那时她的话,都是谎言。
两边的对峙并未僵持多久,姬素月挥了下手,黑衣人率先放下了弓箭。
随后空安这边也放下了。
“既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两败俱伤是下下之策。”姬素月抱臂,“蒲云坝口泄洪,康州现在是一团乱,萧将军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但可不能不顾康州百姓的性命,毕竟将军是陛下亲派大员,本宫只是个冒牌货,问起责来,将军逃不掉。”
“顺带一提,将军若想以那枚秦家府牌威胁本宫的话,还是省省力气吧。这么大的洪水,恐怕令牌早不知被江水冲去了哪里。”
“萧将军,我们就此别过,本宫很高兴,能和你这样的人交手。”姬素月扯出一个笑,看了眼空安,“空副将,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本宫,毕竟若不是本宫,你和你的萧将军,现在都已经死了。”
“月色真美,风却太冷。将军为我披上的外裳,本宫很喜欢,就拿这瓶安神的丸药来换吧。”
姬素月掏出一个瓷瓶丢给萧暮,转身登上了黑衣人的船。船儿幽幽划远,风裹挟着她轻柔的歌声,传到众人耳里。
“月亮呀,月亮呀——莫伤心,莫哭泣——
“躺在云中乖乖睡哟——”
萧暮看着那叶逐渐远去的小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一阵猛烈的头晕目眩直击脑袋。
栽倒在空安怀里时,众人的惊呼都逐渐离他远去,意识若抽丝,困倦涌上心头。
手中的瓶子硌着他的手掌,他莫名想起来那夜在客栈中,雨丝淅沥,姬素月说她有办法治好他的难眠之症。
这瓶丸药,叫什么名字来着?
女人美艳的脸庞狡黠一笑,薄唇轻启,吐出三个字。
“骈、尼、丸。”
骈尼丸......
骗你玩。
萧暮听见自己喉中发出微不可闻的最后一声低笑,意识缓缓沉入无边黑暗。
......
“秦叔,我分明看见了!就是她在路上故意拖延了稳婆,我娘才会大出血的...”
“萧暮!冷静些!”一个面庞清俊的男人捉住了小男孩的胳臂,将他扯到自己怀里,“我都知道,可在没有确切的证据前,咋们只能压下...”
“凭什么!我娘待她那么好,她却做出这种事?”男孩儿满脸是泪,大吼着要奔出门去,“她害死了我娘!我要她偿命!”
“回来!”
“我要给我娘报仇!”
男孩眼看要挣脱钳制,“啪!”得一声脆响,空气凝固了。
男人眼里有泪,咬牙将男孩倔强地脸掰正,“萧暮,你爹现在还在瓷波关搏命,你若现在朝她发难,把事闹大后,这仗还打不打了?”
“这跟我爹打仗有什么关系...”
“皇上的意思是暂时瞒着你爹这件事,你敢违抗圣旨?”
“那我娘就这么平白送了性命吗?我爹为皇帝卖命,现在他的妻子难产去世,竟然要瞒着他?”男孩儿咬牙低吼,“我娘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但你爹守得是大周众多百姓的命,一人的性命和千百万人的性命,孰轻孰重!”
男孩儿脸上的肌肉病态地抽动,悲恸和愤怒熊熊燃烧,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的爹爹是一国将军,总是告诉他,万事要以大局为重,以百姓为重。
男孩一直认为这话没错,但此时此刻他紧攥着拳,脑中满是对这句话的愤恨。
他才不想管别人的性命,他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死了,自己的父亲却被迫蒙在鼓里。
“暮儿,秦叔明白你的心情,可皇命难违,此时朝中风声正紧,我们要能沉得住气。”
“叔叔答应你,等太子和你爹他们回来,就彻查这件事,好么?”
“这几日先将你母亲入灵,才是重中之重。”
男人后面还说了什么,男孩皆听不见了,他低头攥着拳,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靴上的花纹。
不知何时,男人也走了,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为什么...凭什么!”
咬牙忍住的泪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从眼眶坠落。
他的眼前模糊了,拳头一下下重重地砸向地面,直到稚嫩的拳上都是血丝。
直到哭得筋疲力竭,他不知不觉倒在墙角睡着了。
他是被一个焦急的女声叫醒的,睁开眼,天早已黑了。
男孩揉着眼睛坐起身,看着面前这个大他五岁的秦姐姐。
她是秦叔家的二小姐,名叫秦风巧。
“暮儿..暮儿?你醒啦?”
“...巧姐姐。”小萧暮搓了把脸,在寒风中低低出声。
“怎么能在这里睡着呢...快起来,我爹让我带着你俩去我家暂住一阵子。”秦风巧朝他伸出手,温柔一笑,“你别怕,萧府有我爹爹派人看着,快走吧,方嬷嬷在外面抱着萧妹妹等着咋们呢。”
小萧暮脑子发懵,浑浑噩噩被带着朝外走,远远看见一个老妇人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一旁还站着一个束发少年。
这个少年他认得,是寰王的第二个儿子,叫姬氿秉。
“氿秉来帮帮我啊,暮儿这小子好重...”
萧暮这才发现自己是被秦风巧拖着往前走的。
他的全身力气似乎都被抽空了,只是一具行尸走肉,愣愣站着。
少年头上戴着白色抹额,俊朗的脸看到秦风巧时便笑了,收了扇子朝他们走来。
“你个子看着小,力气却不小,让我来。”姬氿秉敲了下少女的脑袋,二话不说将他一把背到了背上。
“不准敲我的脑袋。”秦风巧不满地嘟囔。
少年哈哈笑起来,颠了颠背上的人,侧眸调笑了一句。
“男儿有泪不轻弹,私下哭一哭可以,在外人面前,可不能掉眼泪。”
小萧暮一愣,才发觉这个少年在朝他说话。
“逝者已逝,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少年稳稳背着他朝外走去,声线平稳温和,“听说萧怆将军是个骁勇无比的人,他的儿子也必不可能是个只会哭泣的胆小鬼,是么。”
“...我才不是胆小鬼。”
“噗嗤。”少年禁不住笑出声,挑眉回眸,“我信你。”
“...哼。”小萧暮抹了抹脸蛋,把风干的泪痕全抹掉了。
“你叫什么名字?”
“...萧暮。”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我娘想叫她初年。”
“萧暮,萧初年...”少年喃喃自语,轻轻笑着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