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次日一早,凉州港口附近被肃清一空,官兵林立,官旗烈烈,一众大员顶着江风拢袖站在码头前,遥望着江面。
刺史章宣舟,长史谈崈,参军安凉,以及六判司皆在场,可见其声势之浩荡。
长史谈崈跺了跺冻僵的脚,他们已经在这儿侯了一个时辰,可皇船迟迟不来,着实让人心焦。
“章大人,皇船可有送来航线变更的消息?”过了一炷香,谈崈实在憋不住,悄声问章宣舟。
章宣舟站得笔直,不轻不重扫他一眼,回了个“未曾。”
见章宣舟不乐意搭理他,谈崈面色一沉,胳膊被一旁的安凉捅了捅,“谈大人莫急,昨夜传来的消息咋们都是看过的,是今天没错。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也说不准。”
安凉是个肤色黝黑的年轻人,身材高挑,眼中带着军人特有的坚毅。
谈崈看不上这个粗手粗脚的糙兵蛋子,不耐地咂嘴,嫌弃地扫了扫袖子上被安凉碰到的地方。
安凉也不在意,他回头扫了一眼,这些文臣大员无不面色苍白,受不住冬日的寒风,却都咬牙撑着一把骨头站着,将脑袋埋低,好减少跟寒风接触的面积。
除了几个另类,脸上的不耐已经快溢出来了。
又静默着过了两炷香,除了风声,众人什么都没听见。
“章大人,陛下果真没有...别的消息...吗?”谈崈的胖脸已经冻得通红,僵硬开口。
章宣舟也微皱眉,但仍一变不变盯着江面。
“未曾。”
“要不这样...嘶...下官先回去换双靴...”谈崈低声,“江水阴冷,下官的腿疾似又犯了...”
“圣驾将至,为臣者均该恭敬迎驾,谈大人忘了吗。”章宣舟看都没看他一眼,“谈大人的腿疾不是去年就医好了?那可是从宫里出来的御医。”
“......”谈崈阴森森盯着章宣舟的后脑勺看了眼,随即换上笑脸,“呃...说得也是...说的也是。”
安凉好笑地瞧着谈崈的腿,这位谈大人平时吃香的喝辣的,若真有腿疾那定是因体态过肥导致的水肿,跟江水有什么关系。
又过了半炷香,江面依旧平静。
谈崈终于再也站不住了,似乎又跟章宣舟说了什么,章宣舟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面上带着嫌恶。
“谈大人既然如此没有耐心,还非要跟着来做什么,一早在府里睡懒觉不好了?又是腿疾又是风寒,找这些借口。”
谈崈脸色也彻底黑了,“章刺史这是什么意思?本官身居长史之位,平日操劳奔波受累,身体本就不好,刺史非但不体恤竟口出讽刺之言?!”
章宣舟瞥他一眼,似是不想争吵地回过头,“谈大人莫给脸上贴金了,这偌大的凉州城里,怕是就没有比谈大人更舒服的人。若谈大人真身体不适,怕也是昨夜在春红楼里颠鸾倒凤得太久吧。”
“你!章宣舟!”似是戳到了痛楚,谈崈指着章宣舟的后脑勺低喝,“你别以为你比我高一品我就怕你,这刺史之位本就是你踩了狗屎运捡的,你真把自己当成了个东西!”
“本官刺史之位是陛下御赐亲封,谈大人有什么不满,一会儿陛下到了大可一吐为快。不必现下偷偷摸摸对本官抱怨。”
章宣舟声音不大不小,众人眼光纷纷看了过来,谈崈气得面色扭曲,半晌后愤愤一甩袖,钻进马车扬长而去。
见长史大人一走,几个一直一脸不耐的官员赶忙跟了出去,又过了一炷香,陆陆续续的也有人站不住了。见章宣舟毫无表示,左右犹豫了下,也选择了离开。
最后站在码头的人居然只寥寥剩下了六七个,硬着头皮等着。
“谈大人一直如此,刺史大人莫要与他置气。”
“本官与他置什么气。”
安凉扫了一圈将士冻僵的脸,低声道,“天寒地冻,圣驾也许还需几炷香时间才到,大人这几年积劳成疾,这么久站不是办法,不若落座于那边的凉亭中等候。”
章宣舟本要拒绝,一转头撞上安凉略带无奈的眼神,半晌“嗯”了一声。
进了亭子,有人端着一壶热茶进来,给两人斟满。
“安参军有心了。”章宣舟灌了口茶,终于觉得四肢遍骸都活络了些。
安凉抬手又给他斟满,脸上显出俊朗笑意,“泽津渠修成,这可是利民的大事,多亏刺史大人亲力亲为,只待陛下到凉州后,大人就能松口气了。”
提起泽津渠,章宣舟的脸上终于也显出淡笑,“泽津渠建成不易,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若无各位同袍的帮衬和百姓的助力,光靠我一人怕是不成。还有秦军长...”章宣舟顿了顿,面有苦涩道,“罢了...罢了。”
“军长是个干实事的人,下官还记得去年夏天时,一夜大雨冲垮了刚垒好的堤基,军长带着我们跳进那泥沟里徒手挖渠,才重新疏通了河沟...”安凉显出怀念之情,眼角似有晶莹泪光,他不好意思地抹了抹,仰头将茶灌入喉中。
“这三年来,除了某些好吃懒做的蛀虫,咋们也算不负圣望。”
安凉点头,二人以茶互敬,过往的艰难和苦涩都融于茶中,无声滚进肚里。
就这么坐了一上午,江面上都风平浪静,没有船的影子。
一直快到午时,没等来圣驾,反倒从街头传来消息,有人要见刺史。
“来人自称是船上的人,这是令牌。”
章宣舟看了令牌后立刻起身迎了出去,前方牌坊下,正站着几个人。
“下官有失远迎,实在罪该万死。”章宣舟领着安凉等人奔出来,朝几人行礼,“见过乾王殿下,楚王殿下。”
“章刺史请起。”姬尙墨虚虚一扶,淡笑道,“本王早有耳闻章刺史风姿卓绝,如今得见果真传言非虚啊。”
“殿下打趣下官了,下官双鬓已生华发,哪里配得上风姿卓绝四个字。”章宣舟笑着摇头,朝姬尙墨身后看去,姬允迟没说话,只是微笑一点头,再后面站着几个生面孔,他倒没见过。
“介绍一下,这是大理寺卿邵琛,禁军统领冷凌云。”
几人一一拜过,章宣舟这才迟疑着问,“可是路上耽搁了,怎么不见陛下?”
“是这样,陛下在昆州便生了风寒,江上风大,便一直没好全,昨夜不知怎么回事又严重了。”姬尙墨忧心忡忡道,“但南巡之事不能耽搁,便派了本王一行人来,待陛下身体好些,就能御驾亲临了。”
“原来如此。”章宣舟颔首,“此处风大,请诸位随下官移步凉州属衙吧。”
午膳安排在凉州最大的酒楼,排场颇大,尽显奢靡之风。
章宣舟的脸肉眼可见的铁青,膳食是谈崈负责安排,听闻人到了,谈崈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衙署,一脸谄媚相看得章宣舟直皱眉。
好在几位京官都很有风度,除了那个禁军统领一脸不屑外,都没有露出什么让人难堪的表情。
忍了半个时辰,此刻章宣舟盯着前面那个贴在两位殿下身旁说话的谈胖子,后槽牙咬得紧紧的。
本该是他这位刺史陪同才对,结果谈崈屁股一顶就将他撞到了后面,脚下趔趄差点摔倒。
好在他身后的白衣公子扶了他一下,才没让他当众出丑。
章宣舟回眸看了一眼,若他没记错,这位白衣京官似是叫邵琛,任大理寺卿。
前面谈崈揪着两个殿下说话,后面一行人倒是气氛和谐。
“章刺史没事吧,这地板滑脚得很,当心。”
“多谢邵寺卿。”
章宣舟注意到邵琛,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白衣出尘,淡笑盈盈,连他这个大男人都看得懵了一下。
见他站好,一行人准备上楼,邵琛拢袖勾唇,“谈长史可真是个能说会道的妙人,对吃也颇有研究。刚刚在下听见他说起凉州特产糯米凉糕,刺史大人可知是什么东西?”
章宣舟一愣,糯米凉糕是凉州特产不错,其价格低廉广受百姓好评,但今日这一席,以谈崈的一贯作风定都是些臻品嘉肴,不可能会有这种“俗气”的小吃存在。
谈崈金贵惯了,怎么可能说到这东西。
但邵琛定定低头看着他,笑意不变。
章宣舟只好硬着头皮说了,言罢邵琛颔首,“嗯,清甜不腻口,可能长时间保存?”
见章宣舟疑惑,邵琛猝然笑了,“哦,在下有个学生,偏爱这类软糯甜食,我便想给她带些回去,她定高兴。”
“原来如此。”章宣舟松了口气,对邵琛有了些好感,“此类糕点无法长时间保存,但若是邵大人需要,我让人抄写一份菜谱,再带些原料,也能做出原汁原味的糯米凉糕来。”
“如此甚好。”邵琛左右扫视一圈,“凉州凉州,四岭三州最为富庶之地,果真百闻不如一见。这酒楼建得恢弘气派,想必谈大人是熟客了。”
章宣舟苦涩笑笑,安凉跟在后面冷不丁应和道,“是啊,大人您看谈大人那四处招呼的忙碌身影,便能窥得一二。”
“嗯。”邵琛不轻不重笑了一声,“看身形,便知谈长史平日的辛苦。”
午宴上气氛微妙,章宣舟有些坐立不安,他很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
谈崈依旧抢了他的全部话头,跟个狗皮膏药一样贴在亲王跟前,章宣舟左边坐着邵琛,右边是拿后脑勺对着他的谈崈,一时如坐针毡。
他有些郁闷地盯着杯中茶水,几乎没吃几口菜。
邵琛没有贸然搭话,而是跟左边的安凉相谈甚欢。
这位皮肤黝黑的青年谈吐幽默风趣,机灵话总能逗乐一众人,连带着有些不耐的冷凌云都禁不住笑了。
几轮菜上了又撤,其铺张让人咋舌,谈崈毫无察觉,最后挥手叫进来了几个姑娘。
这下章宣舟的脸色真的一下黑了。
姬允迟慢悠悠放下筷子,看向姬尙墨。
他没怎么说过话,在他五弟的地盘,还轮不到他多嘴。
姬尙墨忍受着谈崈的喋喋不休,本来耐心已经全无,现在一看这几个穿着暴露的女子,脸一下也冷了。
谈崈再迟钝也察觉到了楚王的不悦,着急忙慌在桌下给小厮打手势,让他赶紧把人全带出去。
可惜那小厮一脸美滋滋的,还给谈崈递颜色,眼神里都是“我干得不错吧?这可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包您满意!”
谈崈差点一口老血。
“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姬尙墨沉着脸开口,“本王看起来是喜爱奢靡作乐的人么。”
“不是不是!呃...都是这酒楼小厮不懂事...”谈崈的额上冒出冷汗,眼睛瞪着门口,“还不赶紧滚出去!在这儿污了几位爷的眼睛!”
小厮一愣,大汗淋漓地带人撤了,谈崈搓着手赔笑,那真诚的充满歉意的笑脸,堵住了姬尙墨的嘴。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邵琛挑了下眉,这个谈崈倒是条谄媚的好狗。
终于将菜全撤了下去,几位在谈崈的安排下挪了地儿,往上走了两层,进了一处雅致的阁子。
姬尙墨眉头总算松开了些。
终于到了谈正事的时候,谈崈自觉把话头还给了章宣舟。
章宣舟就差没当众冷笑了。
“谈长史说累了?怎的现在沉默了。”邵琛笑吟吟挑眉,“刚刚在下还道长史是位能说会道的妙人,平日定没少操劳忙碌呢。”
谈崈瞥邵琛一眼,对这个看着很好欺负的小白脸敷衍一笑,懒得应话。
“哦,原来眼里只看得见两位殿下,是我唐突了。”
冷凌云“噗嗤”一声,低头闷了一口茶。
谈崈脸色难看,“这些自是章刺史比下官更了解些,下官就不抢章刺史的活儿了。”
章宣舟不轻不重哼了一声,抬眸望向上座,“还是下官来说吧。”
章宣舟准备得很详细,分明只任了三年刺史,对凉州的了解却好似土生土长的凉州人。
姬允迟颔首,“本王对这个泽津渠很感兴趣,章刺史可能仔细谈谈?”
“自然。”章宣舟从袖中掏出一份图纸递上去,“泽津渠分为城内与城外两个部分,城外无他,即在凉州以东因地制宜挖沟通渠,城内才是真正的泽津渠。”
图纸很大,拼了两张桌子才堪堪铺整齐,也不知道章宣舟是怎么一直揣到现在的。
这张图纸本算机密,但在场的均是陛下派来的人,章宣舟也安了心。
连谈崈也一脸好奇地凑了过来。
“泽津渠分为四个部分,明沟,暗渠,水塘以及水窗。殿下您看。”章宣舟指着图纸角落一副小图,是一块地的横切面,地面上露天沟即明沟,明沟连接了一块不算深的水塘,水塘之后,连接了一条长长的地下通道,为暗渠。
“凉州地势西高东低,其大雨时城内雨势大多自西往东流,故而西城大多为沟,东城大多为渠,每到雨季,水流顺明沟流入池塘,待水面到了一定高度,便可顺着暗渠一路顺地下流往城墙处,通过单开的水窗流出。”
章宣舟语言很简明,邵琛低头仔细看向图纸,赞赏点头道,“以沟集水,可作城内百姓生活所用,以塘蓄水,可养鱼植草,调解水土,以渠排水,可解城内洪涝之灾。章刺史果真巧思。”
“这水窗可有说法?为何是单开的?又是朝哪边开?”冷凌云指着城墙上一个不起眼的方形孔问。
“全程环绕城墙共建造了十二个水窗,全部朝外单开,且靠近水窗的暗渠是较窄的,如此一来,雨季时,城内的水势便能通过暗渠从内冲开水窗排往江水中,若是江水水位上涨时,外部的水压便能压住窗子,不会倒灌入暗渠。”
“竟是如此...妙哉。”
“明沟在来的路上本王已经见过了,竟也颇深。不知这暗渠高低几何?”
“暗渠高约半丈,宽约二尺五寸,基本可容一个人通过。”
“现在泽津渠可开始使用了?”
“并未,沟渠皆是空的,只等陛下亲自查验过便能开始运作。”
几人又就泽津渠多谈了半个时辰,才从酒楼里出来。
一路奔波,章宣舟将几人安排在刺史府中住下,好好休息一番。
两个主子都回绝了谈崈晚膳出去吃的提议,下午和晚上的时间是自由支配的,也当是这十几天来的小假了。
安凉是个闲不住的,晚上硬拉着邵琛上街,两人年纪相仿,似乎很聊得来。
没想到两人走到门口,碰见了一身常服的姬允迟,好像在等人。
但看表情,应是被放了鸽子。
“乾王殿下。”两人见礼,姬允迟点点头,揶揄看向他俩,“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莫不是要出去寻欢?”
安凉咧嘴一笑,没答话但也默认了。
邵琛没啥表情,也没说是或不是。
“五弟不给我这个皇兄面子,不愿与本王出去。二位介不介意带本王一起玩。”姬允迟兴致勃勃挑眉,“本王也是第一次来凉州,安凉小兄弟?”
安凉歪头,半晌点头,“属下哪有不允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