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说来实在是一笔孽缘。”九九脸上的愁容是假,但说出的言辞听上去却十分真切。
“那年她才十七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又生的甚美,前去求亲的媒人都快将她家门槛踏平了,可她偏偏看上了我家侄子。她家里自然不同意,我也是苦口婆心地一遍遍劝她,可怀春少女的心事那时能被劝住的。最后她父母被逼无奈只能同意,最后她嫁过来不到一年就香消玉殒了。”
说到这里,九九长叹一口气,五指扶额,沉浸在经年往事的悲痛中。女子似乎是想安慰她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她向前倾着身子,一双手半伸着,想要拍拍九九又不敢。
“要知道,我那个索命鬼侄子是个臭名昭著的活阎王,出生时就克死了他母亲,十二岁那年亲手把他父亲推进池塘溺毙而亡,后来稍大些每每遇到些合眼的女子必要将她们娶进家门慢慢折磨。
“他专门在家中建了个院子,内外有专人把守,用来关押娶来的妻妾。我曾多次凑近细看,只听见女子声声凄厉的尖叫,我心里头是又心疼又害怕。这还不算完,他沉迷邪魔歪道,日日都要饮一碗人血提升功力,我是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姑娘满面春风地进门,不到三五月最后都落了个横死的下场。他院里抬出的姑娘们,皮肉不见一点好地方,伤疤一层叠一层,人也被抽成了干。
“有的残存一口气,更多的却是含恨而终,但不论死活,等着她们的,只有一张破草席、一片乱葬岗。家中父母早逝,根本无人能管的住他,长兄知他残暴,却也只他这么一个儿子,临终前交代,万不可叫我家断了香火。
“这些年他仗着家中有些资财不知造了多少孽,光是娶妻就娶了整整八十八个,竟是无一人善终,我们在老家早成了过街老鼠,这才客居于此,可我瞧他这几日似乎又在物色新人了,心中实在是害怕啊。 ”
她一番话说完,女子非但不害怕,反倒面露疑惑。
九九:?
什么情况?是我编得不够真吗?还是太夸张把她吓傻了?
“呃,,,”女子思虑再三还是决定说出来:“既然你和那位小姐是密友,她家资产与地位该与你家相似才是,她这样死了,那她娘家也认吗?为什么不报官呢?再不济找个法力高强的道士斗一斗也是好的,就这样让令侄逍遥自在吗?”
诶?这小姑娘咋不上当?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还没编好!
“还有啊,”说到这里,女子也忘了胆怯,双眼尽是真诚的疑惑:“他为什么一定要娶进门呢?这些人中并非全部家境殷实,那为什么不直接买来做丫鬟?□□的名声比虐妻说出去好了不止千百倍。而且人血并不多的,若是每日一碗,不出一个月就撑不住了,不可能活了三五月的,这其中是不是有些误会?”
误会没有,刚造的新谣倒是有一箩筐,你要不要听听?
看着女子天真的脸,九九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这真的是方才那个胆怯,说句话都紧张的美人?
“呜呜呜。”实在挤不出眼泪,九九只能拿着帕子装模作样轻拭眼角,“我时常午夜梦回见到那些死去的女孩子,她们越对我笑我就越难过,我眼睁睁看着侄子枉造杀孽劝阻无门,想来也是罪孽深重,她们是来领我下地狱的吧?”
女子慌了神,安慰她的动作手忙脚乱:“不会的不会的,这不是你做的,不干你的事。我叫爹爹请师父超度她们,你不要难过了。”
九九心里一松:这才对嘛。
“你不是要下去陪她们?连你一起超度不是更好?”
莫淮的声音一起,九九刚放下的心陡然提到嗓子眼——他何时来的?听了多少?还是说全听完了?
九九脑仁一疼不愿面对,最后还是女子先有反应。
她很激动,蹭一下站起来,惊喜之情溢于言表,直直看着莫淮,“莫公子?”
莫淮的眼神自女子面前扫过,落在九九身上。她的头偏到像是落了枕,半张脸完全被手遮住,只留下一个后脑勺。
“你的故事不够有趣,我替你说下半场。”
莫淮要是哪日做不成灵人了,也可以到人界当个说书先生,专精恶鬼索命邪魔荼害生灵的恐怖故事那种。
只听他接着九九的故事往下说:“后来这惨死的八十八房妻妾怨气太重地狱难渡,不得投胎转世,遂成了厉鬼游荡人间。这些鬼魂回到府内却发现,”
说到这里莫淮顿了一下,那女子不明所以,却见他平静淡漠的绝胜容貌上像是多了一丝戏谑,双眼分明也是平静的,无端却让人觉得压迫,像是在一点一点敲打着红衣姑娘的神经。
难道莫淮就是这位姑娘口中活阎王一样的侄子吗?她想。
莫淮:“却发现,姑姑,呵。封其穴屠其躯毁其根本,使其永无转世的可能,以求自身安泰和顺。于是众鬼盛怒,当夜前来索命,登时将人吓得没了魂,这还不算完,以后每每入夜,姑姑居所都是女鬼尖利的笑声,镜中、柜中、房梁上、桌椅上,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面目全非的鬼。这样到了第四日,她人就完全疯癫了,第五日,惊恐而死。连着七魄也被众鬼分食。她侄儿不忍,遍寻天下名士终于让其借尸还魂。只是没了七魄的人记忆错乱,总是将自己所为添油加醋一番张冠李戴,岂不污了他人清白?”
九九悄无声息地翻个白眼:你清白你最清白,小葱拌豆腐都没你清白。
旁边的女子眼睛一下子亮了,“谁都可以借尸还魂吗?”
“当然不可以。”九九极不情愿地站起来,“他说笑的。这个故事我们老家那还有好几个版本,你要是想听下次你来我跟你都说一遍。”
“啊·?”女子眼中的光黯淡了,但一想到只是个故事很快又面带微笑:“不可以也好,这样至少说明无人丧命,莫公子也没有饮血虐妻,更没有……”
她弑父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眼疾手快的九九拉扯着衣袖转移了话题,“姑娘你这袖子上的刺绣脱线了,蝴蝶都脱成蜜蜂了。赶紧回家补上吧,这么好看的衣服多心疼人呐。”
女子被她左一句右一句成功带偏了,没一会就急急忙忙走了,眼下只剩下莫淮九九二人。
“咳,”九九咳得十分生硬,身子不自然地往后退一步给莫淮腾地方,“您老请坐。”
她虽然背地里说坏话被事主人赃俱获了,但相信凭着自己三寸不烂之脸皮还是能做到若无其事的。
女子走得急那朵花在匆忙间被落下,此外桌上还有一碟精致的糕点和一壶飘香的茶水。莫淮缓步而至,垂眸间把此景此景欣赏了个遍,“鲜花美人在侧,佐以杜撰之文取乐,人生几何?”
九九干笑两声,一把抓起花递给他,“专门给你摘的,就是没找到你人。看看这花多高贵多优雅,多超凡脱俗仙气飘飘。简直是花界仙子灵界莫淮。来,给你。”
莫淮轻轻一侧身,九九硬塞过来的鲜花还没近身就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无视空气中弥漫的尴尬,恍然大悟:“懂了,你不喜欢这朵。外边还有很多,我去给你都摘过来。”
她脚下生风,一心逃之夭夭。
“过来。”
九九刚抬起的一只脚僵在半空中。
“一会儿就过来。再不去花都要谢了。”
莫淮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再走一步,我让你一会儿谢了。”
事实证明这话对于九九这种不吃眼前亏的俊杰还是非常有效的。她低头看看跨在门槛上的右脚,再看看仿佛埋进棺材的左脚,内心挣扎再三,还是灰溜溜倒退着回到莫淮身旁立着。
“坐。”
破天荒的,莫淮这样客气,九九脊背唰一下绷直了。确定凳子上没有暗器后,试探性地一寸一寸向下移,并不敢坐实,身子堪堪碰着板凳面就不再动了,两腿以一种扎马步的姿态支撑着全身的重量。
莫淮身上的矫情从未停止过,方才那女子坐过的地方他是看也不看,单单选了个离九九最近的位子,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桌角。
九九无语望天,莫淮不为所动。少顷,终于听莫淮说:“在你看来,你我所说的故事那个更胜一筹,姑姑?”
他轻笑一声,口中吐出姑姑这两个字时意味深长。
完了完了,他果然是一字不落全听完了。为了掩饰心虚,九九捞过茶盏啜了几口茶,“我也是别处听来的话本子,坊间俗语怎能与您老的亲著相提并论?你的好你的好,哈哈。”
莫淮又笑了一声,九九心里更发毛了,吞了一大口茶水压惊。
嗯?这茶水刚才是这个味道吗?九九眉头一皱,一股腥甜在口中漾开,再看茶盏,装的分明是鲜红的血!
她一惊,茶盏脱手,眼看着就要落地却像又长了翅膀自己飞落回原处,随着“咚”的一声响,盏中的血水尽数迸散,天女散花一样噼里啪啦砸了九九满头满脸。
茶盏毫发无伤。
“啧,”莫淮收起挡在面前干干净净的折扇,摇头的模样酷似惋惜,“腥风血雨。”
“莫淮!”这一嗓子过于中气十足,惹得旁人纷纷侧目。
九九只得压低声音:“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是你说的需日日饮一碗人血,我好心赠与你,又要被错怪了?”
莫淮比她高许多,骨架又大,他平日里无论是站是坐都和众人自古要求的“端方君子相”相去甚远。他是随意的,松弛中带着一些慵懒,这倒和他的长相极度适配,清淡如风,自由来去。
而此刻这个清淡如风的人与九九并立,在他高大身形的笼罩下,九九的气愤显得多少有点气势不足。
九九双目燃着幽幽的火,眨也不眨地死盯着他,半晌才吐出一句讥讽:“不敢错怪,只恐我被饲血温养,他日需要之时成了刀下亡灵。”
莫淮的羞辱直截了当:“一杯狗血也能让你想这么多,出息。”
九九不予争辩,拂袖而去,岂料才抬脚就被绊着了,左摇右晃好几下才堪堪站定,差点摔个五体投地。
莫淮在她的眼刀下从容不迫地收回脚,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没瞧见。”
显然莫淮不仅腿长,命还长,阎王殿也放不下,才会叫他为祸世间。
九九再是不甘,也只能恨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