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孟添巽下狱的那天,也就是立冬前一日,颜乐之来宫中找过魏鸿渐。
颜乐之并没有用魏鸿渐给的腰牌进宫,辞花宫偏僻,亦没有人给魏鸿渐通传。
当魏鸿渐察觉到颜乐之来的时候,只看见一张怒目圆睁的脸朝自己忽的贴近,下一瞬颜乐之直接揪住魏鸿渐的衣领,大声质问道:“魏鸿渐,你凭什么敢这么对他?”敢冲着天下之主指名道姓的怒吼,在这世上找不出的三个人来,一个是狱中的孟添巽,另一个是面前这个惹不起的颜乐之。
如何惹不起?师父替自己在他面前说了多少次好话,才换来颜乐之偏离轨道的视线终于回到正轨。
简而言之,从前根本不带正眼瞧他。
若是换成别人,魏鸿渐早就让人拖下去,挖了眼睛喂狗,可这个人是师父的家人,魏鸿渐无可奈何。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颜乐之来京城找孟添巽,并没有与孟添巽提前打声招呼,孟添巽回到家就看见大门敞开,以为招了贼,但家中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原本欲加快的脚步缓了下来,进门就看见一个大活人四仰八叉的睡在自己的床上,孟添巽并没有叫醒熟睡中的颜乐之,轻手轻脚准备去灶屋做饭,灶台上有两三个崭新的盘子倒扣在盘子,孟添巽掀开一看是最爱吃的菜。
翌日,孟添巽带着魏鸿渐偷溜出宫,魏鸿渐半路依照孟添巽的话给颜乐之称了四斤半他最爱吃的雪梨作为见面礼。
当魏鸿渐满脸堆笑的将见面礼送给颜乐之时,颜乐之欢欢喜喜的接下道谢,却趁着孟添巽转身去灶屋烧水的间隙,对着准备示好的魏鸿渐嘴皮上下一动吐出两字:“别装。”眼皮没抬一下,直到孟添巽再次折返。
师父是个热心肠,从外热到内,颜乐之的心肠却是温的,是冷是热,完全凭自己心情。
“你知道的,我快死了。”面对颜乐之大声的质问,魏鸿渐则显得异常冷静,淡淡吐出几个字回应道,没有丝毫挣扎,放任颜乐之死死抓扯自己衣襟。
两个高大俊美的男人在对峙着,一个粗布衣,一个锦丝袍,势均力敌,剑拔弩张。
颜乐之的神色僵了一瞬,随即又变了回来,“这就是你负他的理由吗?”声量压低,岔怒不减半分。
魏鸿渐从始至终都十分清楚颜乐之根本不在乎站在孟添巽旁边的人是谁,他只在乎孟添巽在这段感情中是否会受伤,至于旁边的人是高是矮,或胖或瘦,是男是女,他全然不在乎。
颜乐之以魏鸿渐在孟添巽身边不过是明日黄花,过眼云烟不值得丝毫在意的态度对待他,导致魏鸿渐十分嫉恨颜乐之。
凭什么颜乐之见过师父从小到大的模样?
凭什么是颜乐之可以和师父一起长大?
若是可以魏鸿渐愿用累生累世的一切换取能够与师父一同长大的情分。
魏鸿渐很想得到孟添巽家人的认可,他也很想让孟添巽的家人喜欢自己,他想和孟添巽有个家。
于是魏鸿渐舔着脸去讨好孟添巽的家人,时常出现且救过自己的颜乐之,起先不同意后被打动的王释兰,云游四海的师傅颜丘没见着,魏鸿渐就先把仙草灵药囤积起来,等待来日。就连孟添巽没找到的先父衣冠冢,魏鸿渐也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并好生修缮一番。
自己刻意隐藏了大部分的事,魏鸿渐想让孟添巽觉得自己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至少能被孟添巽的家人喜欢。
能多做一些是一些,能讨好一点是一点,只要以后自己能被师父的家人接纳,魏鸿渐万死不辞。
实在可惜,魏鸿渐好像没以后了。
师父的愿望是天下大同,魏鸿渐便在这个天下上费了很多心思,直到前些日子,自己毫无征兆的一口血喷在了奏章上,鲜血像烟花一样绽开,纷纷点点散落到桌案上,比如今颜乐之的质问还大声的宣告着魏鸿渐的一切美好幻想就此通通破灭。
嗡嗡的耳鸣阻断魏鸿渐的思绪,他呆呆的看着御案上的鲜血渗透浸湿奏章,放下手中的朱笔,食指在血滴上蘸捻,吐出舌尖品尝,口腔中浓烈的血腥味终于在此刻得到绽放。
魏鸿渐并不死心,又拿起桌案上刚刚放下的朱笔,轻舔笔尖,赤墨的苦与鲜血的涩在舌尖鏖战一番,终是败下阵来。
师父,怎么办?
魏鸿渐自嘲一笑,将刚刚掀起的波澜死命压下,起身平静的收拾桌上的残局,就着沾染上污血的奏折按擦在书案上,将全部散落在外的血珠统统纳入奏章的范围。
如他所愿,书案被收拾彻底,不见一丝血迹。
御书房内备有一个惜字盆,专门用来焚烧废弃的纸页,魏鸿渐将这一封被鲜血污染的奏折丢入盆中,取下一旁的灯烛,顺势蹲在惜字盆旁,将蜡烛轻轻放入盆中。
横斜在盆中的蜡烛却有始终竖直的火焰,小小的火焰在触碰到奏折的那一刻开始壮大自己的气势,蚕食的速度不断加快,直至燃烧殆尽,与这叠脏乱的废纸同归于尽。
魏鸿渐抱膝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姿态熟练,与少年时上演千百遍情状近乎重叠,那个宫中尽可辱之的五皇子重新出现,即使称帝受万人朝拜,依然是逃脱不了世上诸多的无可奈何,年轻帝王的眼中悄然泛上的水雾被火气蒸腾了个干净。
崇远三十四年,辽州爆发瘟疫,师父在回京后的两年里,开始帮衬四皇子魏鸿景,与自己斩断所有联系,一个眼神也不施舍给自己,却与那个不世出的蠢货有说有笑,自己快要疯魔了。魏昭的身体估计就这两三年的事了,看着不敢出声的众皇子,魏鸿渐抱着未愈的病体自荐,他要争一争这个能让孟添巽始终看向自己的位置。
天乾元年,北周宣战,肃州百姓流离失所,看见接连失利战报的孟添巽在灯下愁眉不展,魏鸿渐决定御驾亲征,虽不顺利,但也胜了。
他原以为自己迎来好日子了,他以为命运的尽头是与孟添巽长久不相离。
到头来,无常的命运以爱作饵将自己戏耍捉弄。
最终魏鸿渐还是传了太医,宫中医术最好的那个,由袁志忠举荐进入太医院,原是为治疗先帝的病而来,将魏昭的病情减轻几分,不过对于魏昭的急转直下的病情终是束手无策。
黄昏时分,宫中死了个老太医,失足落水溺毙而亡。
罢了。
罢了。
幸得春风拂过面,乃知真情世上存。
不枉来这一遭。
魏鸿渐想起孟添巽在朝堂上的嘲弄一笑,心脏骤然紧缩,钝痛席卷全身,镂心刻骨。“所以我送他走,长痛不如短痛。颜乐之,我别无选择了。”魏鸿渐自虐般享受此刻掏心挖肺的苦楚,宁愿下一瞬魂飞魄散,也好过眼巴巴望着自己与孟添巽渐行渐远。
孟添巽在阶下,魏鸿渐在堂上。魏鸿渐借着冕旒的遮掩匆匆扫过那双失望至极的眼眸,不敢停留,不敢抬头,可只一眼,便灼伤灵魂,身心灵无一处不在叫嚣,“好痛!好痛!你该死!你该死!”,喉头血腥翻涌,魏鸿渐偏头,冕旒微动,咽下口中血。
“我当初就不该放任你招惹他!”颜乐之并不饶他,一把推开魏鸿渐,魏鸿渐并不设防,摇摇欲坠的身体被推了趔趄,颜乐之的手动了动,又及时收回。
“你大可放心,我会走得远远的,不会再去碍着他的路。”魏鸿渐只手握拳作掩,轻咳一声,墨睫垂下,掩盖流转的恨意,多年的嫉恨喷涌而出,势不可挡,“你从一开始就讨厌我,千方百计的想将我从师父身边撵走,如今这样不正遂了你的意!”说罢挥袖泄愤。
颜乐之并不退让,“打见你的第一面起,你的狼子野心就昭然若揭,将添巽陷入不伦不义之地,一副薄情寡义之相,怎可与我师弟相配!要什么没什么,若不是我师弟多年潜心教导扶持,你还不知道在哪里!”这话若是旁人在场听了去,指不定回家就得悬梁自尽,以免祸及家人。
“我生的如何干你何事!师父喜欢就好,哪轮到你来说三道四!”魏鸿渐将多年积攒的怨气凝成这几句话发泄出来,气势便也弱了,毕竟他再没有立场资格说这番话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多年的相处两人也算做半个友人。
“终于装不下去啦?”颜乐之有所察觉,开口调笑半句,缓和两人凝滞气氛,沉默片刻,没有得到魏鸿渐的回应,颜乐之也懒得傻站在原地,干脆席地而坐:“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视线直直盯着魏鸿渐,不错过他的神情变化。
“曹问宪已死,兵权已收在我手,师父不爱参与党争,袁党在朝中一家独大,独大的代价是尾巴太长,他想立救世主的姿态,无非是想笼络人心,架空皇帝,那便踩住他的尾巴,离间他的党羽,分了他的民心,收了他的权,最后杀了他。”
“袁志忠死了,还有下一个袁志忠。”
“杀一儆百,改制度,让该掌权之人掌权,尽可能实现师父的愿望,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你还有多少时间?”
“你不能从我的面相上看出来?相面大师?”眉宇轻挑,魏鸿渐逮住机会回击颜乐之,“运气好,七年。运气不好,四年。”魏鸿渐苦笑一声,“不过我向来气运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