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不到半个小时大雨就逐渐呈现颓势。
凌锋仍然没走,从渐渐稳定的广播里听着路况信息,李曦雯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看他不时翻动着微信里各种动辄几十上百人的群聊,估计杂七杂八的第一手交通信息比广播还来得快一些。
继续在车里窝了半个多小时,天正式放晴,仿佛眨眼之间太阳就火辣辣烤向大地,要不是满山枝叶还在往下哗啦啦滚落水滴,李曦雯几乎都要以为先前如瀑的大暴雨只是幻觉一场。
出发之前,凌锋余光瞥她,“走了?”
不像是在征求她意见,更像是通知。
大雨停了,李曦雯反而有点恹恹提不起精神的感觉,斗嘴都斗得有气无力的:“我说不走你就不走了吗。”
她从来不是一个很善于掩饰情绪的人。
凌锋动作稍顿,意味深长深看她一眼,“那倒也没有那么好的事。”
李曦雯嘴角朝下撇了撇,小声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打火启程,一路上凌锋开得很稳很小心,比来时慢得多,时不时听到广播里说哪段哪段路因为山体滑坡封了路,听得李曦雯紧张与期待并存,结果发现跟他们要走的路一点关系也没有。
一路畅通的感觉竟然如此让人沮丧,李曦雯捧着啤酒罐一小口一小口地嘬,她还是不太喝得习惯这种东西,苦苦的,涩涩的,还动不动灌得一口啤酒沫,就跟她现在的心情一样。
她磨磨唧唧把一罐冰啤酒嘬成了常温,凌锋斜眼瞅见她一张小脸全皱在一起,没忍住笑话:“有气的才能叫啤酒,气散完了的就是——”
后视镜上挂了一串葫芦吊坠,保平安的,底下串了几颗一看就不是真玉石的珠子,绿得眼晕,碰撞时有清脆的响。
李曦雯抬手把那串妨碍她直视凌锋的串珠拨开,好奇眨着眼睛问:“没气的是什么?”
空气被大雨冲刷得透亮,更显得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眸上有水光流转,亮得像第一滴从树上坠落的雨珠。
凌锋发觉他可能是犯病了——
只要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就良心发作,有点心发慌怼不动人。
他条件反射收回目光直视前方,把空调温度打低,自己都不知道嘴里在说些什么:“不跟你高材生说这个。”
这一路凌锋是看出来了,能够惹毛这位大小姐的点数不胜数,要不是因为她还得在他车上屈居一阵,她估计早就得跳起来咬他一口。
果不其然,他这句话又把李曦雯惹毛了,她说的是他这辈子都用不出来的词:“你怎么还搞起了反向学历歧视!快点告诉我!”
好奇的时候眼睛像水珠,那有点生气时候像什么?
像路边的野猫?
凌锋自己都觉得好笑,李曦雯怎么可能是野猫,她得是家养的,出身金贵,祖上三代都有血统证书,现在住在一栋大别墅里,被穿貂戴钻的女主人溺爱地抱在怀里梳毛,偶尔梳子拽痛了她,她会嗷一声龇出没什么杀伤力的尖牙,露出小爪子六亲不认一通乱挠。
还野猫呢,野猫可是抓老鼠的一把好手,就李曦雯这样的,估计碰上只大耗子都得尖叫着被耗子撵得满山跑,搞不好还一边跑一边哇哇大哭。
可笑的画面让凌锋心情好得莫名,越想越乐不可支,连不踩油门的那条左腿都禁不住快乐抖起腿来。
两条腿本就长,动起来更显得驾驶座偪仄。
“我真说了?”
他坏笑着扬了扬眉。
“快说呀!”李曦雯催他。
凌锋假意绷了下嘴角,留足悬念,才缓缓吐出两个字:“……猫尿。”
李曦雯整个人愣住几秒,旋即抱头爆发出低声尖叫:“啊啊啊啊啊你好恶心!”
凌锋哈哈大笑,“是你让我说我才说的,冤有头债有主,别什么都赖我。”
李曦雯以一种见到鬼的方式瞪他:“‘冤有头债有主’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吗?”
“老子想怎么用怎么用。”
他根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不许说脏话!”
“老子也算脏话?”
“当然算。”李曦雯执拗拧着脖子,补了句,“我包的车,我说了算。”
“行,你说了算。”凌锋不跟她计较,双手投降。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终于听到了李曦雯的心声,开着开着,只偶尔能见到几辆车的道路上逐渐出现各式车辆的踪迹,前方早已大排长龙,高速入口处被堵得严严实实,甚至有不少人堵得烦躁,见一时半会儿通不了,干脆下来行走抽烟吹牛。
凌锋下车去跟司机们探听消息,散两根烟就能搭着肩称兄道弟,问一圈回来,肤色黝黑的胳膊悬悬搭在车门上,神情难测,看不出堵车的暴躁和郁闷。
“高速关了吗?我们是不是走不了啦?”
李曦雯半跪在座位上,扒在椅背上凑过去问他,心中甚至生出了一点模模糊糊的期许。
她话语间隐隐的雀跃在凌锋眼底快速勾过一道难以形容的光,他再抬眼看向她时早已恢复惯常的不着调问:“我怎么觉得你还挺希望走不了的?”
“怎么可能!”李曦雯矢口否认。
凌锋坐进车里,刻意轻佻地问:“是不是舍不得哥?”
“你做梦!”李曦雯闹了个大红脸,立刻大声为自己辩驳道,“我只想马上就到高铁站——不,我巴不得现在就已经搭上高铁!”
凌锋看了她一会儿,目光像是悠悠然然,深邃眸光底下的情绪却无法探究。
李曦雯死死盯着前方的车龙,按不住一颗心脏在胸腔里四处乱跳。
他收回注视,没什么情绪地应好,下一句又像是贼兮兮的:“那就改道走国道,绕点路的事儿呗。”
“哦,反正能到高铁站就行。”
李曦雯淡淡点点头,听着他不以为意的口吻,不知怎么的心里竟然空落落的。
凌锋发动引擎,匝道里乱七八糟车的像是一堆塞在一起的红豆绿豆,已经挤得看不出原本到底有几条车道,从拥挤的车流中退出来不算是件容易的事,好几次李曦雯都看得心惊胆战,感觉跟旁边的车只差一厘米就能撞上,偏偏车身就毫发无损地擦了过去,油门,刹车,方向盘在他掌心中无比听话,整辆车都像是为他所臣服。
李曦雯觉得这时的凌锋眼里是有光的,镇定、利落、老练的光芒。
都说人认真起来最有魅力,那是一种能够超越性别、长相等外在条件的深层吸引力,李曦雯不知不觉看得有点入迷,不知道自己究竟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多久。
凌锋一转头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神情,细白的手腕托着腮,嘴角微微上翘,眼神很奇妙,明亮的、柔软的,甚至有一点崇拜的。
李曦雯偷看被抓了个正着,手忙脚乱坐直身子,还没坐稳,就见他方向盘一打,车子突然间提速,惯性刚使得她往反方向倒,车身就伴随一声急刹声横甩在路边。
李曦雯茫然抓着安全带朝凌锋看过去,他刚打起双闪,有要长久停下去的趋势。
“怎么了吗?”李曦雯喘着气问,说不清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凌锋冷着一张脸看她,没说话,绷紧的嘴角看起来有几分不好惹的意味。
李曦雯想了一圈也没想到凌锋突然停下的原因,只能从他阴晴不定的面色中猜了个眼下最可能的:“是不是……车坏了?”
凌锋微微皱着眉说:“你别总咒我,你说你一长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安的尽是些什么黑心。”
李曦雯被呼吸烫了下,凌锋他……
他在说她漂亮。
尽管明知道他这个人嘴里鬼话一堆没一句能信的,她还是慢慢红了脸,硬着头皮说:“我这是合理怀疑。”
凌锋每逢开中长途必有陋习,一停下来就习惯性摸烟盒,想到她不让,又给放了回去,再瞟她一眼,他这难得说句真话,不知道又怎么把她说得要哭不哭的,一个人闷头坐在那儿眼神躲闪着咬着下唇,说不清在委屈什么,搞得像刚被他欺负了似的。
他明明是想嫌小姑娘事多麻烦,结果李曦雯就那么顶着潮红的脸颊咬着嘴唇看过来,空调声哗啦啦往心上一扑,凌锋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
他飞快调开了视线。
凌锋知道李曦雯正在看着他,用那种单纯的、细腻的、带着一点点祈求的目光,只要他现在转过头去,两道年轻的眼神就会毫无保留胶着在一起。
所以他正在尽量避免这种事情发生。
凌锋从挡风玻璃看向车外,叫了声:“喂,小公主。”
李曦雯嗯了声,回道:“干嘛啊?”
一根没点燃的香烟被凌锋挂在嘴边,多少能缓解一两分内心的焦灼。
他不咸不淡地问:“真想走?”
李曦雯怔怔望着他:“啊?”
“啊什么啊。”凌锋扯着嘴角笑了下,浑不在意的口吻,“问你话呢,是不是真心想走?”
李曦雯盯着他越来越黑沉的面色看了许久,猜来猜去也没猜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心里越来越忐忑,含糊着应了:“……啊,嗯。”
这回说不出话的人换成了凌锋。
他张了张口,顿了下,又重新抿成一条直线。
就连李曦雯都看出他眼中明显的犹豫。
“你什么时候从豪放派变成婉约派了?”李曦雯一头雾水,“有什么事你就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