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科夫做了个十分短暂的梦。他梦见自己生活在一个不知名村庄的小磨坊里,身边围满了鼓鼓囊囊的面粉袋子。他是个磨坊主,近年丰收,家里攒钱盖了个新火炉。他的妻子正在家里,用今年磨的新面粉烤小麦面包。勾人馋虫的香味飘得满屋子都是。亚科夫开门去,大声呼喊在田野里光着脚玩闹的三个孩子的名字。正值收获的季节,漫山遍野的小麦金灿灿像水波一般滚动。孩子们穿过麦浪,跑着回到亚科夫的怀里。他们脸上的泥把亚科夫的围裙蹭脏了。妻子抱怨了几句,叫他把围裙摘了再坐下。
亚科夫感觉自己被粗暴地翻过来,一双冰冷的手在扯他胸口的锁子甲。
“你果然是个血奴。”一个模糊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还以为所有血奴都走了。”
“什么血奴?”亚科夫喃喃地念叨。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是怎么说服母亲的?”那声音逐渐清晰。“血奴就是为诺克特尼亚斯家族服务的,高贵的吸血鬼的仆人。”
诺克特尼亚斯?吸血鬼?亚科夫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好像是哪个贵族的姓氏来着?他的头盔忽地被摘掉了,他慌张地睁开眼睛。
在跟他说话的简直是个卡蜜拉夫人的复制品——一个黑头发的少年正坐在他身边,脸上有着与卡蜜拉别无二致的弯弯的红色眼睛,小动物似的嘴角,五官的位置也如出一辙——硬要说区别,大概是眉毛的走向更英气,脸庞也更稚嫩些。但这已足够吓到亚科夫了。
他去摸剑,一阵痛苦的刺痛从心脏处蔓延而出。亚科夫的手臂不听使唤地猛地抽搐起来。这疼痛叫他没法去拿剑。
“你想干什么?”少年皱起眉头来瞧他。
“我胸口的是什么东西?”亚科夫紧张地问。“血奴到底是什么?”
“你胸口是血奴的刻印,这是诺克特尼亚斯家族的纹章。血奴是什么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少年警惕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他。“你想干什么,血奴?你刚刚不服从了什么命令?”
“命令?”亚科夫爬起来。狗屁命令。他想骂对面张狂的孩子两句,可心脏的刺痛再次制止了他。亚科夫并不服输,他偏偏就要抗拒这疼痛。于是他又试着伸出右手去拿自己的剑——这次的疼痛让他几近昏厥,亚科夫成功拿起剑来,却已满身冷汗,腿抖不已。他的剑像烫手的刑具一般让那里的皮肤像被千万根针扎了,那疼痛沿着血管直直集中至心脏,叫他的胸腔疼得像被人捏碎了所有的肋骨,碎裂的骨刺扎进他的心脏与肺部。长剑终究脱手,亚科夫的膝盖也掉回地上去。
“难以置信,你想攻击我?”少年愤怒地扬起眉毛。“你这副样子真叫人难受!母亲给你下了什么命令?”
亚科夫蜷在地上,难以呼吸地捂住心脏的位置。他悲哀地发现,只要放弃攻击这孩子的想法,疼痛便能停止。但稍有苗头,这可怕的训犬熬鹰般的极端痛苦便准确无误地攻击他——这种辛酸的屈辱叫他想起自己的过往。亚科夫想,我又是一个奴隶了。卡蜜拉的声音在他脑海里转,像一个沉甸甸的项圈,拴住他的心脏。
“你需忠于我的孩子,爱戴他的精神,保护他的心智。你需不使他悲伤落寞,也不使他娇纵无知。你将成为他的双手,双脚,双耳,双眼,你将护送他直至最后一刻。”
亚科夫想,凭什么?
“你是卡蜜拉的孩子。”他依旧难受地趴跪着。“她让我照顾你。”
“哦,一个常见的命令。”少年挺直了身体,活像亚科夫曾见过的那副全身画像中的骄矜样子,叫他想起一些装腔作势惹人厌恶的贵族少爷。他的鞋后跟紧紧并在一起,下巴高高昂起,姿势与神态神气得像在民众面前做演讲。“我是尤比·德·诺克特尼亚斯。我是我母亲的第三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
“你的母亲死了。”亚科夫看着他精美的小皮靴摆出做作的角度,报复地说。这想法叫他的心脏又一阵难忍的抽痛。
“我知道。”出乎意料地,少年平静地回答道。“我看到了。”
亚科夫抬起头来,看孩子的脸。那是张尚未成熟的脸,上面正呈现着一种不符年龄的,对至亲逝去的冷淡。但刚刚那挺拔又骄矜的气质,却像被抽走一般消失了。他在伪装。亚科夫想,这样一个不经事的孩子的伪装,他一眼便能戳穿。他本想同情,这是个刚目睹了母亲死亡的孩子。他却又想,这是个娇生惯养的,吸血鬼的孩子。亚科夫想起自己长到他这么高的时候,正在黑海的北岸做纤夫,且早没了母亲。
“你就是尤比。你是你母亲的第三个孩子。”亚科夫缓缓从地毯上爬起来。他不大站得稳,但已经逐渐习惯并驯服这股惩罚性的疼痛。现在他的胸口皮肤上火辣辣的。“那前两个呢?”
“跟我来。”尤比将地上的烛台端起,不由分说牵起他的铁手套。“我来介绍他们给你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