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转了一大圈,摸清路后,第一个目的地是澡堂——这是尤比强烈建议的。“你必须得洗个澡!”尤比拽着亚科夫,解他脖子后面锁子甲的皮带。“再不洗,你能把半座城的人都臭晕!”
“不行,别胡闹!”亚科夫将他从后背扯下来。“我自己另去找地方,叫舒梅尔陪你去!”
“亚科夫,我也不能进那澡堂子里去。”舒梅尔又露出一副尴尬的笑容。“那是不守戒律的。里面是个罪恶的地方。”
“洗澡的地方怎么就罪恶呢!”尤比瞪着眼睛回头去。“清洁自己的身体,让人体面健康的事情,哪里罪恶!”
舒梅尔没正面回答他,只是指了指那浴场里面。尤比走了几步,伸头望去,发现浴池是露天的。临近圣诞,公共浴室里人头攒动。大量的宾客引得大量做生意的人混杂在内:拿着剃刀的理发师,售卖香料和药物的商人,为宾客临时保管衣物的跑腿侍童,和衣衫不整卖弄风情的女子。尤比定睛一瞧,池中客人竟有男有女,只用一道稀疏的木栅栏隔开,里面的热水像煮过东西的浑汤。忽然他也踌躇起来。
“你瞧。”舒梅尔将他牵回来。“这可不是罗马皇帝的私人浴场。”
“那我们要怎么办?”尤比皱起眉头。“你们俩打算怎么办?”
“我只能去讨点热水,自己拿布擦擦身子。”舒梅尔耸耸肩。
“等出了城,我会找条河。”亚科夫闷声说。
尤比犯了难。他想,他既不愿学舒梅尔敷衍糊弄,也不愿跟亚科夫钻进外面的冰水里。头天晚上,他期待地将先前用的瓶瓶罐罐都整理在小包裹,如今实在不愿再拖延了。他瞧瞧舒梅尔和亚科夫沉默的脸,又扭头回去瞧那乌烟瘴气的浴室。那枚黑曜石底的红宝石戒指被他在手指上转来转去。
“…我自己去。你们在这等我!”尤比咬着嘴唇说。他抱起那小包裹,拿上套干净衣服,头也不回地冲进人堆里。
亚科夫牵着马,与舒梅尔在门外打发时间。幸灾乐祸的嘲讽爬上他的脸。他想,等尤比出来,必定嚷嚷着不再来这种可怕的地方。
“要是他半天不出来,你得进去找他,亚科夫!”舒梅尔用胳膊肘撞他。“我真怕里面出事了!”
“这么大的人,洗澡都出事,还怎么生存?”亚科夫抱着手臂靠在墙上,将腰间皮带上栓的那柄长剑露在外面。“我有事情要问你。你认识尤比手上那戒指吗?”
“什么戒指?”
“他常戴在左手中指的,黑曜石底的红宝石戒指。”亚科夫回忆起那戒指的模样。红宝石是纯净的正红色,像血似的;而黑曜石性质脆硬,难以雕琢,能被制成小巧的饰品,必然出自名匠之手。“你必定记得。你该画过它几次了。”
“那是卡蜜拉夫人送给他的。”舒梅尔很快明白亚科夫所指。“18年前他母亲成天戴着,现在他成天戴着,大概是出生礼物。你问这个做什么?”
亚科夫不回答他,只低着头沉默了一会。“你见过卡蜜拉的其他孩子。他们也和尤比一样吗?”
“什么一样?”
“你瞧见他和我打架的样子了,别装傻,你一定还知道更多的。”亚科夫的语气咄咄逼人。“我问你,别的吸血鬼也是那样,年轻时候什么也不会?”
“我的主啊,我怎么能知道这个呢?”舒梅尔瞪圆了眼睛看他。“我就是个画画的,怎么知道他们如何打架杀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亚科夫犹豫着,一言不发。
舒梅尔从路过小贩的篮子里买了个烫手的牛肉馅饼——经过繁复的确定,这东西不会打破他的戒律——做早午餐吃。香味钻进亚科夫的鼻孔,叫他默默咽口水,却不敢摘下头盔在路边进食,生怕别人瞧见他那张斯拉夫人的面孔。公共浴室的客人来了又走,日头从东边移到头顶,整个上午就这样过去。就在亚科夫饿得气恼,想冲进澡堂里抓人之前,尤比终于晃悠悠地从里面走出来。
尤比又变回亚科夫第一次见到他时那副光鲜样子,衣服整洁,脸蛋白净,黑色的头发理得服帖,浑身香气四溢,全然一副贵族少爷模样。但他低着头停在亚科夫面前,一句话也不说,两团奇妙的红晕浮在他脸颊上。在他身后,跟出一排笑嘻嘻的年轻姑娘。她们手拿着篓子摆在亚科夫面前,又立刻笑嘻嘻地互相推搡着回去了。亚科夫瞪着眼睛瞧,篓里是尤比换下来的脏斗篷和衣服,已经被洗好烘干,整齐地叠在里面。
亚科夫感觉一口气憋在胸口喘不出来。“你在里面干什么了?” 他俯下身子逼近尤比。“花了多少钱?”
“她们帮我按摩,给我洗了衣服,涂了精油……这都没什么的,可是…”哪怕隔着一层头盔,尤比也不敢抬头瞧亚科夫的眼睛。“她们还想让我…我没同意,我不好意思…”
听了这话,舒梅尔在一旁觑起眼睛,后退一步。
亚科夫莫名感觉心落下了一半,但还有一半悬在嗓子眼。“那钱呢?你花了多少钱?”
“我给了她们,还有理头发的、看行李的,每人一枚金币……还有助浴的,他说给他加一枚金币,就能换到单独的浴桶去,我本不想给他,可是他说我口袋里一定有这钱,给了别人不该不给他……所以我就去了单独的浴桶……”
亚科夫没听他说完。他气得如鲠在喉,嗓子像要喷火了。他拨开尤比的手,从腰带上抢过钱袋。只用手一捏,那原本满满的、结实的小山羊皮包就瘪下去。亚科夫打开它,发现里面只剩了几枚银币,薄薄地铺在底下。
“走,上马。”他拽着尤比的手臂到马跟前,二话不说将他举上去,又紧接着踩着马镫翻身上去,扯起缰绳便离开。
“唉,你还没收这衣服呢!”舒梅尔急忙抱起衣篓来,拖着驴子追赶他们。
“衣服?”亚科夫的愤怒从每个音节喷薄而出。“过不了多久,他连最后一件内衣都要被人扒去卖了!”
他们策马挤开人群,回到集市里。亚科夫在一条侧边无人的小巷子旁驻马,将自己的钱袋解下来绑到尤比腰上,又捞着腋下,将这富贵的小王子从马上放到地上。尤比安静地闭着嘴。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只任由亚科夫摆弄,最后手足无措地站在马下,委屈地盯着地面。
“从这往里走,有个卖猪肉香肠的小摊。”亚科夫高高骑在马上,看也不看尤比一眼。“你进去,买十根猪肉香肠,给我带回来。”
尤比终于敢抬眼瞧他。见亚科夫不理睬,又转头看看那小巷。“好吧。”他转身过去,布料厚实充盈的斗篷下摆划出优雅的弧线,那已经被人擦得干净透亮的小靴子踩着泥地便去了。
“你疯了,还叫他去买东西?”舒梅尔终于在后面赶着驴子狼狈地追上亚科夫。
那昂首挺胸的背影在亚科夫视野中远去。“不叫他去,他永远都学不会。”亚科夫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这是条越走越幽深的小巷,两边的建筑将路挤得越来越窄,地上的淤泥和污物也越来越厚。但尤比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手里有钱,刚吃过亏,正是警惕的时候。难道买个猪肉香肠还能被骗吗?他又想,我现在衣着整洁,举止文明,谁不会对我另眼相看,多加尊敬呢?这没什么难的,一定要顺利干完这事,叫亚科夫刮目相看才行。尤比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
他听到拐角处有孩子嬉闹与老人聊天的声音,一阵肉香味顺着巷子飘过来,该就是亚科夫说的香肠摊子。尤比加快脚步,离开亚科夫的视线范围,又停在拐角边缘。他忽然担心起亚科夫给他的钱袋有没有问题,于是又从腰上摸出袋子打开。尤比皱起眉,里面装着的只有银币,没有金币,简单数了数,大致五十枚。他想,这些钱买十根猪肉香肠,应该足够了。
尤比实在想不出这任务还能出什么纰漏,便鼓起勇气,走过这拐角。卖香肠的小摊立刻出现在他眼前。尤比暗暗吃了一惊。他以为亚科夫要他去的店铺,店主必定人高马大、凶神恶煞,是个满脸横肉的屠夫也说不定。但那只有个简陋的小推车,破旧的木头轮子坑坑洼洼。一个瘦弱的妇人守在旁边,正靠在秃墙上休息,像是并不指望有客人前来。她骨节分明的手被寒风冻得萝卜一样红,正放在炉边取暖。
衣着华丽的少爷一冒出巷子,孩童停下了嬉闹,老人终止了对话,妇人也站起身来不再休息。所有人的视线都扎到他身上。
尤比的同情之心刚想泛滥,便被这情景吓得不敢喘气。他警惕地望了一圈,努力提起精神,挺直腰板走过去。“行行好吧!”一个没了牙的老乞丐举着碗冲他说。尤比不敢理他,只径直向小推车走过去。
妇人满脸狐疑地盯着他干净的脸,直至他走到推车上的小炉子边上,也依旧一言不发。尤比皱起眉来,感觉嗓子发紧,不由得咳了两声。
“你的猪肉香肠什么价钱?”尤比用匈牙利语生涩地问。
尤比发现,这妇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嘴唇抿得很紧,像是正在做要紧的决定。“用什么钱付?”她的语速很快,几乎叫尤比没能听清。
“德涅尔银币。”尤比很快反应过来,从钱袋里拿出一枚银币来给她瞧。他太紧张,笨手笨脚,钱袋子敞得大开。尤比瞧见妇人的视线直勾勾落在那白花花的银币里,他慌慌张张收起口袋。
“猪肉香肠,本来是卖两银币一根。”妇人抬起眼来,盯着尤比的眼睛。“您长得漂亮,又有修养,一定是位大人。我给您打半折,一银币一根。”
尤比的脑袋飞快地转。他想,这已经是半折了。他的口袋里应该至少有五十枚银币,就算原价两银币一根,买十根也就二十枚银币,还能剩下三十枚;而现在摊主人只要他十枚银币,这已经很便宜,钱袋里的钱足够他用以完成亚科夫的任务。但尤比又想,她一定想宰我一笔。否则,她干嘛总打量我,还和我说好话呢?
“能便宜点吗?”尤比小心翼翼地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
“大人,已经是半价了。”一听这话,妇人立刻抄起叉子,拿起一片用于盛放的薄饼卷成小筒,为他不停地夹起烤炉上的香肠来。尤比去解钱袋,眨眼的功夫,对面已经将香肠堆得像山一样高。
“太多了,我只要十个!”尤比从钱袋里抓出一把银币放在推车上,又发现抓多了,连忙将多的部分又数回来攥在手心。“这是我家的特制香肠,别处买不到的。”妇人面无表情地说。“多买几个,分给别人吃。”
尤比有点生气。他刚已在澡堂经历过类似的事,他想,自己有了经验,正是该严词拒绝的时候了。我就要十个,把多的放回去!他刚要开口,就看见膝盖旁站了一个还没推车高的、脏兮兮的小女孩。
“大人,我几天没吃饭了。”女孩的大眼睛干涩地、空洞地瞧他。“您能给我买一个香肠吗?”
尤比刚想说的话又被吞回肚里去,一时间无言以对。他想,总不能让这么小的孩子挨饿。他转头看摊主,发现这妇人正死死盯着他,催促他做出决断。尤比慌了,脱口而出。“好吧,我给你买一个。”
他立刻后悔了。一瞬间所有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蹦着围上来,黑黢黢的一排小手直直伸到他面前。“大人,我也几天没吃饭了。”“大人,我也想要香肠。”“大人,她是我妹妹,您行行好,给我们全家都买吧。”尤比的额头冒出汗来,他下意识四处张望,想找亚科夫和舒梅尔在哪,但没能找见。却反而发现稍远处,本在墙根下坐着的老人们也拄着拐棍伸着碗朝他走来,连话也不说一句。“别这样,我不给你们买了,我不买了!”尤比大喊道,想从人群中挤出去,却又怕踩伤小孩。数不清的手按在他刚换的新衣服上,像在找什么东西。忽然,他的腰间一空。尤比心里一沉。
“我的钱!谁把我的钱袋拿走了!”
孩子们瞬间像被风吹散的云雾一般欢呼着逃走,冲着尤比来时的拐角窜。马蹄声从那边传来,将他们堵回巷子里,他们又一个个躲进门洞与房梁边上,像群见光的老鼠。
尤比羞愧难当立在那,气得满面通红,抓着斗篷攥紧拳头,感到自己简直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穿最愚蠢的衣服,做最愚蠢的事情。他转头看向拐角。全副武装的亚科夫骑在马上,慢悠悠向这边挪。他的罩袍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手里提着那伙匪童中间个头最大的那个。那孩子正拼命挣扎,想掰亚科夫的手指头,又挖不开坚硬的铁手套。他的衣服被扯得很高,肚皮扭来扭去。
“你这猪肉香肠怎么卖?”亚科夫随意地问。
“……一银币十个,大人。”妇人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哆嗦嘴唇。
“你刚刚和我可不是这么说的!”尤比不敢置信地转过头。“你说两银币一个,给我半价,一银币一个!”
“大人,一定是您听错了。”妇人小声说。
“怎么,一银币一个,你买不起吗?就算两银币一个,你买不起吗?”亚科夫的声音像冰一样冷。“你如此高贵,给你这个价格,难道不是看得起你,觉得你就该吃两银币一个的猪肉香肠?”
尤比气得说不出话。他想找舒梅尔为他评理,却发现他的画家朋友正坐在小毛驴上,躲在拐角边盯着他,一声不吭。尤比忽然明白了什么。一阵失望的凉意与晕眩席卷了他,仿佛他一直生活在一层薄膜中间,现在这层膜被亚科夫无情地撕开一个口子,叫辛辣的现实翻涌而入。
“……亚科夫,我把你的钱袋弄丢了。”尤比终于冲他低下头。
“那不是我的钱,那是你的钱。”亚科夫说。“是你母亲的钱。”
“我知道了。”尤比的头更低了。他像个忏悔的罪人石柱似的立在那,一动不动。
亚科夫不再说了。他扫视一圈,大喊道。“谁拿了钱袋子?能找到,我就分他一银币。”
所有孩子都静悄悄地躲在他们的位置,一声不吭,仿佛自己不存在似的。
“你瞧,我没办法了。”亚科夫转过头,看向那依旧在抠弄他手套试图逃脱的大孩子。“我只能把你当做小偷抓走,砍掉你的两只手,或者把你绑在车轮上,从山顶滚下去。你选哪个?”
恐惧从那双本已无所畏惧的眼睛中迸发而出。孩子大喊道:“卡尔,卡尔!”他拼命地伸出手来指着一个房梁顶上的角落。“卡尔,还给他!我要死了!”
很快,从那角落飞出一个皮革小口袋,叮叮当当地掉在亚科夫马下。尤比惊讶极了,他奔过去,不放心地打开袋子查看。幸而里面的确是满满的银币。尤比抬头看向亚科夫。他本该高兴,却又高兴不起来,眼神中堆满复杂的情绪。
“你等什么?”亚科夫说。“上马来。”
尤比将钱袋系好,塞进怀里。亚科夫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拽上鞍来。尤比的肘关节被拽得生痛。但他想,这是头一次他没被亚科夫抱着上马。
亚科夫终于松手放那可怜的孩子下去,让他一屁股坐在泥地上。“这是你的报酬。”亚科夫摸出一枚银币,丢给他,又策马走向墙边的小推车,从妇人手里接过满满一捧的猪肉香肠。肉里加了洋葱,焦香四溢,肠衣上裹着油,正暖呼呼地流到薄饼上。他将食物塞进尤比怀里,脚跟轻轻撞马肚子。马儿立刻转头,扬蹄离开这阴暗的巷子,从舒梅尔身边穿过。妇人与孩子们得了银币,反倒呼喊着感激的话语,在他们身后喜笑颜开。
“你学会了吗?”他在头盔下闷闷地问尤比。
“为什么他们非要骗我?”尤比低着头看那香肠,委屈地开口。“他们就不能给每个人一样的价格吗?为什么要向我讨东西,偷我的钱?为什么不自食其力呢?”
“因为有人收了税,征了兵去。有人不止吃两银币的猪肉香肠,还喝两金币的葡萄酒,养两千金币的奴隶。”亚科夫的声音像雷声一样震耳欲聋。“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卑微下贱。人就这两种选择。”
尤比沉默着。他回头去看亚科夫的脸,想看他以如何的表情说出这样一番话。但那里被那面钉着十字图案的头盔挡得死死的,只一双布满血丝的,冰山一样的蓝色眼睛,在孔隙里若隐若现地闪烁。
“那你选了什么呢,亚科夫?”他问。
被问的人一言不发,像是自己也没找到这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