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姨从诊室出来后,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怜爱地摸摸她的脑袋,商量说:“医生说你的情况还需要继续观察,我们办理日间医院治疗好吗?”
日间医院治疗就是白天来医院,晚上回社区的公寓住,暂时免于住院。
沈淮棠乖巧点头,她对于云姨的安排向来顺从。
办完手续回公寓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云姨牵着她的手,两个人散步似的慢慢往回走,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云姨忽而开口问:“淮棠,你看见的异兽里,是不是有三个头的巨蛇,还有镜子堆砌起来的狐狸?”
沈淮棠一时没有回答,只是抬眸,不知她有何用意,便只严谨地观察她。
云姨好似知道她的顾虑,笑笑说:“我看不见,但是小时候,你妈妈看得见,跟我讲过。”
“我们两个猫在被窝里,她很骄傲地同我介绍新朋友们,当时我很羡慕,妹妹好像和我活在完全不同的维度。”
她眼神透着怀念,弯起唇角,“她不仅五感的感受更丰富,甚至像多长了个器官,看到另一个世界,她的艺术通感是天生的,那是天赋,被神眷顾。”
沈淮棠听罢,陷入短暂的思考。
云姨与母亲确实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她想起以前母亲表情夸张地说:“妈妈好羡慕你云姨啊,你看,我有灵感时才能有作品,灵感枯竭的时候就是一块用完的橡皮泥,干巴巴硬邦邦,可是养家糊口养爱好,需要好多钱,云姨就能持续稳定地赚很多很多钱,她好厉害!”
或许人总会看向缺失的东西吧。
一串鸟叫声让云姨从记忆中回神,捏捏她的手心说:“淮棠,你别有心理压力,是不是生病,说不说得出话,都没关系。”
云姨将语气尽量放得轻描淡写,“大不了就跟云姨过一辈子嘛。”
这句话,让沈淮棠的肩膀又沉了三分。
在梦港岛的第一夜,她完全没有睡着,坐在床上蜷腿抱着枕头,看着窗外从漆黑一片到天光破晓。
她睡不了。
闭眼全是母亲的音容笑貌,睁眼便看见异兽们悬浮在半空中,长久地凝视她。
独处时,她会无意识流泪,思维迟滞,如同坠入深渊,可与云姨在一起时,她又能透过那张与母亲相似的面庞遥望到过去的故事。
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第二天上午,沈淮棠收拾好,就要开始去医院治疗的生活。
云姨原本要陪她去,但她拒绝了。
她性子本就早熟,以往照顾母亲经验丰富,流程早就清楚,就算换了个地儿,应该也差不离。
况且,云姨忙于工作,也不能常常呆在这里,她总要学会独立生活。
按照昨天的路线,沈淮棠抵达医院,做了例行检查,与主治医师继续谈话,拿了些药,基本都在她的预想之中。
中午过后,她结束这些环节,从医院大门出来,却也不想回公寓,便开始漫无目的地溜达起来。
而后,在栖居书店的门前。
她第一次见到江未。
他俊俏漂亮得简直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沈淮棠看得心间震颤,竟然开始怀疑眼前这位画中仙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与三头蛇没什么区别。
好在,她眯眼一瞧,确认他有影子,应当是个活人。
沈淮棠的心绪逐渐平定。
其实在生病的时候,她已经许久没有什么情绪,江未能够让她的心情有刹那的激荡,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事情。
或许她从未想过,一见钟情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在如此不合时宜的地点与时间段。
她走进书店,在书架间流连,偶尔拿起一本书简单地翻阅。
终于,江未也被脚步似猫般轻盈的少女吸引了注意,在这座岛上,黑发黑瞳已经是特殊的标志。
他将手里的书本遮盖在额前,挡住稍有刺眼的阳光,瞧着站在阴影处翻书的瘦削少女。
她的面庞白净,下巴尖尖,眼神却机敏而冷漠,无论看向何处都带着审视的目光,然而身上却穿着纯黑的连衣裙,多少带着些与年纪并不相符的沉沉暮气。
他扬起下巴问道:“你是华国人?”
沈淮棠转眸,轻轻颔首。
“你从哪座城市来?我好久没回去了,你给我讲讲那边的事情呗。”江未懒洋洋地靠在藤椅上,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一双桃花眼却亮得出奇。
这会儿的他不过二十出头,还带着锋芒毕露的少年朝气,说起话来也快言快语。
而沈淮棠只静默地看着他。
“不说就不说,盯着我做什么?”江未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下意识摸摸脸,忽而意识到,“你不会说话?”
沈淮棠目前患有失语症,他没说错,于是她又点了一下头。
其实她心里有些犹豫,近日来,失去母亲又生病的事情,让不少人看她的眼神里充满警惕与怜悯,实在让她如芒在背。
她不想在江未的脸上看到那样的神色。
“难怪。”他了然地点头,表情并无变化,而后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下去,根本不在意那些弯弯绕绕。
千恩万谢。
这态度倒让沈淮棠放松下来。
见他不再有交流欲望,她便也转身离开栖居,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绕到少有人来的死路巷口。
一抬眼,破破烂烂的墙沿上坐着两个青少年,棒球帽压低到眉眼,嘴里叼着烟,对着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沈淮棠转身就走,突然有什么东西飞来,猝不及防地砸中她的脑袋。她猛地打了个趔趄,扶着墙勉强站稳身子。
恶作剧得逞的青少年们哈哈大笑,沈淮棠的眼眸也渐冷。她瞧着优柔,不轻易惹事儿却也不怕事儿,那么些年空手道可不是白学的。
她的指甲掐进手心,浑身警觉,连眼神都充满戒备。
可就在这时,空中忽然飞来一颗篮球,划过一道橙色的抛物线,正中其中一个青少年的脑瓜。
他被砸得往前一栽,直接摔下墙面来了个标准的狗吃屎,而那颗篮球咕噜咕噜滚到沈淮棠脚边。
青少年们叫骂着转头,沈淮棠也遥遥望去,发现道路尽头站着个身材颀长的大高个儿,逆着光,看不清脸。
两个骂骂嚷嚷的坏孩子在认出他的瞬间收敛声息,似乎曾经在他身上吃过什么不得了的亏,当即没了声儿。
沈淮棠松口气,捡起篮球,走过去交回到江未手里,他接过后,只撂下一句:“以后没事不要来这边。”
也没多看她,直接离开。
应该只是路过此处。
她松口气,只觉得疲惫至极,赶紧在青少年们暗戳戳观察的眼神中迅速离开这不祥之地。
回到公寓后,沈淮棠洗漱完毕,按照医嘱吃药,而后蜷缩在沙发上看了会儿书,待药效发作,困倦袭来,不知不觉就陷入睡眠。
等待她的是漫长的噩梦,惊醒时冷汗淋漓,她昏暗中猛地坐起来,一时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左右环顾却觉得如此陌生,这虚空让她无端生出被抛弃之感,在瞬间就沼泽般将她吞没,她挣扎无门,只能崩溃痛哭。
那些只有她才能看见的怪物再次涌出,盘旋簇拥在身边,她才渐渐安下心来。
直到天亮了。
沈淮棠心情平复许多,吃过早餐后乖乖去医院,进行基础检查,治疗用药,休息午饭。规整的时间表有助于适应新生活。
尽管如此,她也感受得到从自己身上透出来的死气沉沉。于是在从医院出来后,她决定去海边走走。
不是游客云集的景区,而是只有本地人知道的,需要走很远才能抵达的沙滩。
那地方鲜少人经过,沈淮棠的心情略有放松,躺在柔软的细沙上,听着一阵阵风带来的海潮声,凝视天空流云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注意到海潮间有什么在涌动,眯起眼睛仔细一瞧,应该是一个人在游向海边。
她歪着头,眼见着那人在蓝白海浪中沉沉浮浮,将要抵达岸边时,骤然从海面站起身来,带起一大片水波涟漪。
他伸出手将湿漉漉的头发往后一捋,那张面孔终于展现——
海水淌过利落的面部线条,透着三两分凌厉的桃花眼,高挺的鼻梁与微微喘气的嘴唇,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胸膛与腹肌,英俊得近乎妖异。
沈淮棠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一错不错地盯着他,脑海中闪现过无数种传说中美丽的生物,人鱼,鲛人,水妖,海怪……
直到他完全从海里出来,露出长而直的双腿,一步步踩在沙滩上,朝她靠近,越来越近——
她此时才敢确信,这美丽的生物是江未,栖居书店的年轻老板。
江未拿出不知藏在哪里的双肩包,抽出一条大浴巾,将自己裹好,顺带擦着湿淋淋的头发,这才得空瞟一眼仍目不转睛的沈淮棠:“还没看够?”
她微微一愣,些微赧然地转开视线。
本就是在发呆,江未的出现算是意外,她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盯他的眼神有多心无旁骛。
不过,听他的语气,好似并没有不悦,显然是美而自知,完全不在乎他人目光。
沈淮棠正想着,眼前突然出现一张倒着的俊脸,桃花眼熠熠生辉,江未竟然闪现到她面前来,凑近了瞧她——
他说:“小哑巴,我算是发现了,你怎么总是在偷偷看我?”
沈淮棠吓得一个战术后仰,险些都要挤出双下巴。
“不对,你根本不是偷看,是光明正大地看。”江未见她被吓到,心满意足地露出一个恶劣的笑,这才往她身边一坐,“眼神坦诚,行为举止却胆小,你很矛盾啊。”
矛盾吗?
沈淮棠暗自腹诽,坦诚归坦诚,是他冷不丁吓人,还不让人躲了吗?
她微微垂眸,并不作任何反应,继续装作透明人。然而就算如此,江未的存在感实在太强,强得让她难以忽视。
他坐在她右边,像是有一轮源源不断散发着光与热的小太阳,从容颜身段,到举手投足,都明亮灼人。
沈淮棠知晓这段时间的自己能量低迷,因此在面对好似能光合作用的江未时,难免有些想逃的冲动。
然而,他特别敏感。
她仅仅只是不动声色地往左边挪了一点,他立刻就发现那拉开的一段点距离,紧跟着也挪过去。
还要直截了当地质问:“你很讨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