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在身心的极度痛苦中,林穗辞职了。
在失业的三个月里,她也在某几个焦虑的深夜投出过简历,投递对象都是财务岗以外的工作,但都石沉大海。还好,下个季度的房租已交,身上也还剩几千块钱,勉强够苟活一阵子。
生日那天后,她的心情一直还算不错,终于愿意踏出家门买点青菜和火鸡面回来煮着吃。超市里很多一家三口出来采购的,她见了,想家的“死灰”又在心中复燃。
如果结束漂泊直接回家呢?
想到这里,她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宝贝,你干什么呢?吃饭了没有?妈妈告诉你一个消息——妈妈想通了,已经从他那边搬出来了,这回是彻底断了。我自己租了个地方,就在老城区,刚刚才把钱转给房东,明天搬过来。以后你逢年过节回来就有地方住了。”电话那头的妈妈说着自己和男友分手的事。
林穗高考一结束父母就离婚了,读研前父亲再婚,说研究生学费是给她花的最后一笔钱,以后少往来。研究生一毕业,他又和爷爷奶奶一起逼她把原本买在她名下的房子过户给了自己。再后来,听说那房子被赠予了他二婚太太带过来的儿子。
直白地说,她没有“家”了,也就无从谈起“回家”。
刚研究生毕业时,林穗经常看着街头流浪的小狗发呆——比生下来就在野外自己谋生更惨的,是原本衣食无忧、半路被踹出家门的。
前二十多年的温馨快乐好像在她成为了劳动力市场上一个合格的人力资源后瞬间消失殆尽,她一下子从这个家的一份子变成了威胁这个家财产安全的存在,需要被亲生父亲和从小把她带大的爷爷奶奶合力排除在外。没了学校,也没了家人,异地漂泊、举目无亲的自己唯一能握住的只有这份工作。所以领导欺负她,她忍;同事排挤她,她忍;工作内容不适合,她也忍。
母亲这两年一直和男友生活,虽说退休后的工资不算高,可总是三不五时贴补林穗一些。她还干着卖保险的兼职,早出晚归地奔波,说要给林穗攒点首付钱。
现在母亲分手没了稳定的住处,更需要现金流了,“回老家”的选项不复存在,只是片发病时的止痛药,用温暖的幻想帮她镇痛。等到病痛有所缓解,林穗还得振作起来,继续在这座竞争激烈的一线城市找工作、赚钱。
“宝贝,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钱不够花啦?”妈妈觉察到有哪里不对,“还是你爸又打电话骚扰你了?”
“妈妈,我辞职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而后道:“早该辞职了!虽然没见过你们领导,但光凭这几年听你说的那些事,我就觉得她不配当领导。跟着这种人简直是在浪费时间,还不如在家休息。你先歇一歇,等我搬完家去上海看你。你要是想回来,等妈妈去□□你打包行李,把你接回来。”
林穗鼻头一酸:“没事的妈妈,最近还有别的公司联系我去工作,薪水都比现在高。”
母女二人又寒暄了一阵,挂掉电话后,妈妈微信上转来一万元钱,强调让林穗务必要收。
望着超市中来来往往的人群,想到离婚前无忧无虑的母亲如今为了自己这样地辛苦,林穗暗下定决心要与过去的自己告别,成为一个“立得住”、值得被依靠的人。
这时,她接到一通本市的来电。
“林小姐您好,我是肖潜。距离您完成上个阶段的咨询已经过去三个月了,这边想约您做一个回访,顺便看看您最近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地方。您看什么时候方便呢?”心理咨询师肖潜问道。
“今天就可以。”
“行,那我先预约一小时的时间。我们还是像之前一样线上沟通吗?”肖潜问道。
这间心理咨询机构其实是公司为员工提供的免费福利,林穗在最痛苦的时候打了这个咨询热线,接待她的人便是肖潜。
那时的她因外貌而自卑,不想去见陌生人,所以总是选择线上问询。按照咨询计划,她每隔一周与肖潜通话一次,从今年年初一直持续到六月份离职。那一通通电话,是她低迷时光中除了菲儿以外最重要的心理安慰之一。
“线上的话目前……”
“肖老师,这次约线下吧。”
对面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便愉快地应允道:“好的,没问题。那下午四点见?”
“好的,谢谢。”
林穗想,她是该一步一步慢慢做些什么找回曾经自信的自己了,那么就从今天勇敢迈出门去见人开始吧。
林穗爬到阁楼储物间,从一堆鞋盒中找出了一双经典款黑丝绒低跟鞋,又拿出一条浅花灰法式衬衫裙和一件黑色亚麻西装外套,一点点熨平。
阁楼是她囤积东西的地方。
菲儿第一次登上她家阁楼时也很惊讶:“小穗,你说你这两年没心情打扮,可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衣服鞋子包包?”
“离职之前,我偶尔也有些情绪性消费。上班办公室里没人跟我说话,下班之后也没有。除了工作和考试带来的负反馈,财务部的门一关,我好像就再也没有任何和外界的交流了,只剩下日复一日的循环,望都望不到头。有一次我失眠到凌晨五点,打开购物软件的直播,里面的主播阿姨说个不停,热情高涨,从自家服装厂设计的衣服到她生活中各种有意思的事,我就一直放着。习惯了她的存在后,我洗澡也听,刷碗也听,睡觉前也听,她就好像真的变成了我身边的朋友。久而久之就想买几件衣服支持她,一件又一件,就积累了这么多。有点傻是不是?你就理解为精神状态过于糟糕,染上了点囤积癖吧。”林穗诚恳地说。
“我理解你,真的。”菲儿心疼道,“而且搬来这么偏僻的地方,进趟市区都要两个小时,偶尔网购也算是排解了。”
许菲儿又补充道:“该说不说,这个老板家的设计和质量都很好嘛,也不算亏。”
“是啊。我之前又胖又丑,买的这些也穿不下,总是幻想着什么时候能暴瘦穿上这些漂亮衣服。现在好了,因祸得福。”林穗说。
“打住,以后不允许这么形容自己!人活一口气,嘴巴就是自己的风水。从今天起,我只允许你夸自己是大美女,负面的词汇莫来沾边!”
“好好好,我是大美女,行了吧?”林穗笑道。
想起这些女孩子间的甜蜜互动,林穗的心情忽然变好。
前往心理咨询室赴约前,她用菲儿教给她的基础手法笨拙而认真地化了个妆容。下地铁时还在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三支百合花,作为最后一次咨询的感谢。
走在路上,她发觉自己已经没了之前那种“害怕被人注意到”的卑怯感。若是一年前有陌生人看向她,她必然怀疑对方是在内心默默吐槽自己的身材长相,甚至讥讽她不自律。
可现在,看着地铁门上清瘦挺拔的身影、简繁得当的搭配,别人再投来目光时,她心里甚至会由“不好意思”、“怀疑”转变为淡淡的“享受”。
真是种不可名状的体验,好不真实……
肖潜说话总是不徐不疾的,有逻辑又没什么压迫感。
林穗一直以为他是位四十多岁的长者,谁知门一打开,看到的是个年轻帅哥。
“坐吧林小姐,喝点什么?”肖潜起身迎接,热情开朗笑道:“今天有美式、拿铁、橙汁和茉莉花茶。”
“橙汁吧,谢谢。”喝点橙汁补充VC,冰箱里的绿叶菜就可以省到明天再吃了。
“这个是给您的,谢谢这半年来的帮助。我已经从原来的公司离职了,所以今天是最后一次来。”林穗将花送给了肖潜,真诚道。
肖潜接过花,插在写字桌前的花瓶中:“谢谢,有心了。”
他们像老朋友一样聊了很多,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结束时,肖潜说:“刚才的沟通是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接下来的话是作为一位朋友。当然了,如果让你感到不舒服的话请随时制止我,我会道歉的。”
肖潜:“林小姐,其实你很优秀。考上985,拿到硕士文凭,上班对工作负责、下班坚持考证学习,这几样事情中的任何一件都是很多人做不到的。可你内心对自己的评价总是过低,至少大大地低于别人眼中你客观的优秀程度。有时,过分将视线聚焦在某个小圈子对自己的评价上,反而会影响你的自洽,让人忽略自己本身的美好。”
肖潜:“你甚至说起过你曾有外貌焦虑,但容我以自己将近三十年的人生见闻打包票,如果你都需要为此焦虑,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该因为外形而自卑了。所以,请多多欣赏自己吧……”
肖潜认真地说着,林穗却走了神,只因她发现自己的钥匙不见了。
独居的人一怕丢手机,二怕丢钥匙,尤其是在身份证还锁在屋里的情况下。
林穗拼命地回忆,这才想起钥匙包可能是结账时被落在超市收银台上了。于是她忙在网上搜索超市的电话并致电,接通后员工告诉她东西在客服中心,请尽快亲自前来认领。
“现在是晚高峰,这边很难打到车,不介意的话我顺路送你?”肖潜提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