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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南柯听到顾荃这一喷嚏,以为炭盆中的火不够旺,紧着往四脚紫铜的炭盆中再添好几块上等的霜炭。
而黄梁,则取来更厚实些的罗衾,披在自家姑娘身上。
顾荃并不觉得冷,却还是将罗衾往上提了提,包住自己的身体。
天将灰暗的时辰,屋檐下的灯笼已经亮起,房间里也点上烛火。明珠般的光线中,银红色的罗衾衬得她越发的肤色如粉玉,还笼罩着一层暖色。
一边的茶几旁,顾苓正吃着奶油水果蛋糕。
“姐姐,这雪沙云顶可真好吃。金玉满堂的点心都好吃,我听人说他家的点心最是难买。还是姐姐有办法,总能买得到。”
“那是你姐姐疼你。”
门外传来李氏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许的疲惫。
万仙寺闭寺整顿,她让寺中的高僧代为给她继添香火。望着明显脸颊红润不少,精神头也与早上完全不同的大女儿,她满眼都是欣慰之色。
再摸顾荃的手,虽不说暖乎乎的,却也不似往常那般冰凉,眉头渐渐松开。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这会儿的工夫,顾苓已将蛋糕吃完,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
一室清新宜人的降真香中,还残留着糕点独有的甜香,她不无遗憾地道:“那金玉满堂的东家也不知怎么想的,越是好吃的点心越是少,每日只限三十份,想吃都买不到。即是开铺子赚钱,为何如此?”
她却是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亲娘和姐姐相视一眼时的笑意。
琉璃沙漏静悄悄地变化着,下面聚越多,上面则剩少。顶端立着的执剑小金人眼睛已经合上,显然时辰不早。
李氏让人送顾苓回去,自己则多留了一会儿。
母女俩有很多私己话要说,大到生意往来,小到吃穿用度,不知不觉中又过半个时辰。
顾荃执意亲自送她出门去,同她在夜色中道别。
她满眼的爱怜,像是怎么也看不够顾荃似的,一声“回去吧”连接说了好几遍,自己却挪不开脚步。
旁人都说她命不好,所以才会生下从胎里带弱的女儿,这些年求医问药操碎了心,人人都说她辛苦,但没有人知道她因着这个女儿,占尽了好处。
这孩子出生时,她身体受损虚弱,什么也顾不上。依着大户人家的规矩和做派,正是给丈夫纳妾之时。
还不等她安排,事情便有了转机。
顾荃是胎穿,有着成年人的灵魂。纵然还只是个不能言不能语也不能走的婴儿,也有法子拿捏别人。
为了防止顾勉纳妾,她使出婴儿的终极手段:求抱抱。
除了顾氏和顾老夫人,她只认顾勉。但凡是别人抱她,哪怕是乳母,她都用尽全力去哭。不止要顾勉抱,还要顾勉哄睡,一睁眼看不见顾勉必哭。
顾老夫人心疼她,又因着年纪摆在那里而无法亲自照顾她,哪里还记得找个人来照顾儿子,恨不得顾勉天天抱着她哄着她。
顾勉头回当爹,也是最稀罕孩子的时期,眼见着女儿一刻也离不开他,他难免生出更多为人父的责任感,日日照顾女儿也不觉得烦。
等到李氏身子养好,纳妾的事也就没人提起。再等到李氏怀顾芩时,顾荃已有好几岁,自然有更多的法子促进父母感情,以及断绝父亲纳妾的任何可能性。
李氏不知这些,只知道若不是大女儿,自己恐怕也会像其他女子一样为姨娘通房所扰。旁人都道她有手段,哪里知道她是托大女儿的福。
可怜她的祜娘,原本应该是个康健的孩子……
人心从来都是偏的,十指伸出亦有长短,哪怕同为自己的孩子,三个孩子中她最疼的就是这个大女儿。
光影昏错的视线中,她看着顾荃,突然落下泪来。
“祜娘,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顾荃郑重点头。
她也想长命百岁。
以前是无药可医,如今她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爱自己的人,她都不会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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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三刻,南柯正要熄灯。
“嗖”
突然有什么东西穿过雕花窗牖微开的缝隙,撞在墙上后弹回落地,惊得正准备去关窗的黄粱一蹦三尺高,反应过来后立马冲出去。
半刻钟后,回到屋中。
“姑娘,没找到人。”
顾家是书香世家,府中的儿郎无一人习武,哪怕是年纪最小的顾禀,也不曾玩过弹弓射物的游戏,更别说是往别人的屋子里乱扔东西。
顾荃已经从床上坐起,从南柯手中接过那东西。
石子外面包着纸,纸张白如降雪,是上等的白雪纸。这种纸在大户人家很常见,无法断定来处。纸上有几行字,写着:明日午时一刻,松涛轩。
所有的字体全是活字体,即书局里的印刷体印出来,不仅分辨不出写信人是男是女,甚至连半点有用的信息也没有,可见写信之人的谨慎。
“姑娘,这人藏头露尾的,连笔迹都不肯留下,还约姑娘与之一见,定然不是什么好人。”黄粱面色不虞地道。
做为姑娘身边最为得用的人,她们连有人靠近院子都没有察觉。若真是有人想对姑娘不利,恐怕连应对之机都没有。
这样的人,让她莫名觉得害怕。
顾荃将纸张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依旧一无所获。
凝眉细思一会儿,她拿起那石头,发现上面好像有什么纹路,示意南柯将灯烛取来,对着火光一照,这才发现石头上画着一只獬豸。
原来是这样。
她将那纸给点了,随手扔进炭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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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涛轩是一间茶楼,位置较偏。
一进到茶楼内,掌柜从柜台后面迎出来,小声问道:“姑娘可是姓顾?”
顾荃点头称是。
那掌柜便直接将她们带去二楼,临到最里面的雅室时,又道:“那位客人吩咐了,顾姑娘一人进去即可。”
黄粱刚要说什么,被顾荃用眼神制止。
她才进入雅室,那掌柜的便从外面将门给带上。
一室的精巧,其中以一面四扇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屏风最为显眼。大开的窗户引来和煦的春光,打在屏风上,隐约可见屏风后一道极高极修长的身形。
“我人已经来了,裴大人还不准备现身吗?”
话音一落,男子人屏风后面出来。
玄色的宽袖窄腰暗纹锦袍,腰间挂着一块通体脂白的玉佩,下坠着鸦青色的华美穗子,行走间骨重神寒,如冷山直逼眼前。
正是裴郅。
裴郅看着她,眸色如漆。
她能猜到是自己,可见确有几分聪明。
四目相对,一时气势上竟是不分伯仲。
半晌,顾荃先败下阵来,“不知裴大人约我前来,所为何事?”
“道歉。”
裴郅说着,将两样东西放在桌上。
一样是一把外鞘乌黑的匕首,上面雕刻着古怪复杂的图纹,哪怕再是外表不起眼,也能让人感觉到它的锋利。另一样是几张面额巨大的银票,每一张都可让寻常人衣食无忧一辈子。
道歉给银票顾荃能理解,但是这匕首是怎么回事?不会是如果她不接受道歉,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意思吧?
她指了指那匕首,“裴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郅依旧言简意赅,“要打要杀,或是要钱。”
“裴大人说笑了,我只是想出气而已,我打你杀你做甚?至于钱嘛,你应该知道,我并不缺。”
顾荃板着小脸,习惯性地轻叩着桌面,纤细的手指宛如一根根嫩白的玉葱,易碎易折却好看得紧,让人见之生怜。
裴郅凝视着,向来淡漠的眼底染上从未有过的色彩,贪的欲,翻涌的晦涩,暗黑又迷离。
他喉结滚了滚,“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你都能给吗?”
“若合理,皆可。”
顾荃没有觉察到他的不对,闻言反而压下眉眼,盖住自己眼底所有的情绪。
人活一世,唯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她所求不过是为了活命,哪里管它合不合理。若真论合理与否,那她就不会穿越,更不会只能和这人身体接触才能续命。
既然处处都是不合理,又有什么可不可以的!
她睨着桌上的茶,道:“大人给我倒杯茶可好?”
敬茶赔罪,这是赔礼道歉最常见的流程做法。
裴郅不答,却行云流水般将茶杯斟满。
她娇喘微微,“我身子不好,烦请大人端过来给我。”
话音一落,她明显感觉室内的气氛为之一冷,仿若须臾间从春入冬,不由得心里暗暗叫苦。
当下柳眉似蹙非蹙,“大人不是说来道歉的,原来这都不愿吗?罢了,我就不应该来。”
她装作虚浮无力般起身,经过裴郅身边时晃了一下,刚要故技重施抓住对方的胳膊,却不想自己的手腕被人牢牢控制住。
裴郅声线极冷,仿佛在压抑着什么,“顾四姑娘,你到底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