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意连着忙了两个月,直到快要入夏的时候才渐渐闲下来,身上多了两处刀伤,但总归有惊无险。冬意已经在钦天监的居所住了很久。这是一处小小的院落,院子里是一棵高大的古松,被规整的青石板围在方方正正的矩形之内,春来嫩绿的新枝已经变成深绿。
冬意坐在松树下,看着透过松枝洒下来的阳光,耀眼而温暖。然而又是彻骨的冰凉的感觉,冬意觉得身上被阳光烫了一下,不由瑟缩了身体。沁雪从院外进来,推开朱红的院门,便看见冬意抱着胳膊坐在松树下,便踱步到冬意身边坐下。
“娘娘,现下云起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们是不是应该……”
“且慢,沁雪。此时出手,虽是抢占先机,但是更容易沾腥。我们不如再观望一段时间。反正,以皇帝的多疑,在中秋宴的那杯酒之后,一定是草木皆兵,先让手底下的人盯着就是了。”
“娘娘,前日里,山门前的守卫已经换了将军的人了。”
“那就好,以后好歹不用那么提心吊胆了。”
冬意长出一口气,伸手感受着午后的阳光,随后收回了手,站起身向厢房走去。
沁雪知道,冬意是要去看梅素的情况,心里不由得又生出几分紧张,实际上,沁雪从来不相信梅素。
甚至在梅素醒来,按照冬意的指示,在刑部官员面前说自己是被云起下了毒,受到云起的威胁时,沁雪也总觉得梅素不到最后关头,总是可能叛变。
叹了口气,沁雪跟上了冬意的脚步。
夏日里,厢房里还有着微微的凉意,沁雪走进厢房,只觉得身上好像长出了密密麻麻的棘刺,浑身难受,看着微笑的梅素,也总觉得虚伪讨厌。
“梅素,今日天气热了些,身体可还撑得住?要不要叫太医再改一改方子?”
冬意殷切的说道,几乎不像是冷静的让梅素赴死来完成自己盘算的人。
“谢娘娘记挂,奴婢一切都好。”
梅素浅笑着回答,似乎也为冬意的关怀而感动。
“梅素,那一日,你真是受苦了。如今,云起已经被铲除,你的蛊毒也被鲁先生解了,你自由了。”
冬意轻轻将梅素的一缕头发绾在耳后,嘴角噙着一抹笑容。鲁先生,正是皇帝找来的名医。
“娘娘待奴婢仁至义尽,如今又花了大力气为奴婢调养身体,让奴婢能够开始新的生活。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
梅素擦着眼泪,两眼泪盈盈的看着冬意。
冬意便笑着摇摇头,“你也帮了我很多。没事的,离开钦天监以后,一定要好好过。”
过了半个月,梅素的身体仍旧亏空,淫雨霏霏的半个月里,始终躺在床上起不来。
又是淅淅沥沥的雨声,点点滴滴落在门外的青石板上,这次落花已经尽了,雨声便显得格外清脆果断。
梅素想起自己曾和年幼的“她”来过钦天监,那时候,林夫人还没有去世。
梅素抱着“她”,眼前是一重一重的云烟,是一把一把的纸伞,等到跋涉到钦天监观星台的时候,手臂很酸,雨声也是这么大。林夫人跪在观星台前,在……求一个人!然后倒下了,那个人,是谁?
梅素心中忽然震动,眼前一阵发黑,心跳得厉害。
“不是……不是……是……皇帝!”
昏暗的雨天,龙袍上的五爪金龙,也仿佛在阴云之中腾云驾雾,暗红的眼睛阴骛的看着梅素。
是皇帝啊!
那么,自己那个时候,在做什么?
手上的,是什么……粘腻的,腥味浓重的液体。
梅素忽然笑出声来,胸口痛的厉害。
原来,她本就是身在黑暗之人。就算是走了,也活不了。
雨声没有停,天空中还打着雷。
冬意觉得百无聊赖,干脆就拉着沁雪读话本,什么样能找来的话本都看看。
沁雪心中虽然无奈,还是与冬意一同坐下,随意的翻着一本妖鬼奇案的话本。
其中正好有小姐救了书生,反而被书生盗走了家中财物,遭到责罚,不堪受辱,投井自尽的故事。
沁雪在心里暗笑,送上门来的话,这下可以问问,一解心中困惑了。
“娘娘你看,这个书生真是忘恩负义,人面兽心。”
沁雪将话本朝冬意斜了几分,脸上全是愤懑。
冬意一听便笑了,果真是直肠子,难得委婉一次,却还是这般坦率的模样。
沁雪本来心中有忧虑,百般思量想出来这么一段话,又被冬意一笑弄得没了气势,将脸一转,也不再看冬意了。
“沁雪,沁雪……”
冬意将脸上的笑收了几分,伸手去拍沁雪的肩膀,哪知沁雪心中有气,怎么也不肯看着冬意。
“好了,沁雪。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
沁雪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向冬意行了个抱拳礼,单膝跪地。
“娘娘,此人反复无常,心思毒辣,又对娘娘极为了解,断不可留。”
冬意想要扶她起来,沁雪却是打定了主意,就在原地跪着。
“沁雪,实不相瞒,梅素应该还保留着我的某些秘密,而且,是我不知道的秘密,甚至可能与皇帝有关。我必须要知道这个秘密,否则,我可能就会失去主动权。现在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有些无力。而我,并非故意隐瞒,实在是心中不安。”
冬意那一夜给梅素用固元丹以后,探查了梅素的身体,其中,竟然还有一枚不致命的蛊虫,
冬意平静的说完这一段话,窗外雨声渐渐停了。
门外忽然传来叩门的声音,弱弱的,如同杏花一般的女声。
“娘娘,梅素拜别娘娘,请娘娘来厢房一叙。”
冬意于是将沁雪扶起来,点点头,朝门外走去。
“梅素旧伤未愈,怎么又受的住这受风吹雨打?”
“谢娘娘体恤。”
随着冬意跟着梅素来到厢房,梅素关上了房门,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静静的看着冬意。
冬意也就任她看,从茶壶里倒出一杯水递给她。
“娘娘,我知道,我好不了了。”
梅素接过杯子,惨然一笑,喝了一口水。
冬意叹了口气,像是十分可惜的握着梅素冰凉的手。
“怎么又说这丧气话?”
梅素心里一沉,心里短了一口气。
“我本来,不是云起的人,而是皇帝的暗探。”
“你……”
冬意瞠目结舌的看着梅素,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同时庆幸自己始终防备着梅素。
“我对不住‘她’和林夫人。皇帝要‘她’做容器,我下的手,杀了林夫人。后来,‘她’的死,又是我一手造成。你帮帮她们,杀了皇帝。”
梅素干巴巴的说完,又抿了一口清水。
“娘娘,你这盘棋对面,是皇帝。好在,你本来也是要这样做的,不是吗?”
“你说的没错。可是,皇帝为什么,要我做容器,谁的容器?”
“长生的容器。他怕疯了,怕死,怕自己无法支配这世上的一切。这个自傲的疯老头子。”
梅素说着,嘴角流出鲜红的血液,捂着嘴撕心裂肺的咳起来。
“渭平王,他的手段,大都在渭平王手里。”
梅素紧紧抓着冬意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
冬意扶着梅素到床上躺着,什么话也没说。
“我知道,我就是出去了,也活不了几天。云起没了,皇帝还活着。但是,谢谢你。”
梅素眼角流出一滴热泪,没入乌黑的鬓发之中。
冬意替她掖着被角,随后便离开了厢房。
雨过天晴,冬意忽然觉得阳光有些刺眼。
这样一个拼命求生,绝境之下会抛弃良知的人,就这么放弃了。
冬意觉得有几分恍惚。
直到很久以后,冬意将要离开启国时,在尚书府凭风小筑的梅树下,偶然发现了一盒诗笺和一份血书。
诗笺之中,是林夫人与梅素的相知。
“今后,你就住在林府,随我的姓,姓梅,好不好?”
那年冬天,偷东西被打的乞儿见到了自己此生唯一的知己,有了名字,叫梅素。
在太监拿着银钱收买她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接受了。
如果不是她,被收买的人,就不可控了。
后来,又是因为今日的因,她杀了求死保全孩子的林夫人,咽下了苦果。
她更不会知道,此后,中了蛊,她就算写了血书来防止自己失忆。最后失忆的她,还是帮着云起的人杀了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