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名北境提督再也不复昔日的懦弱讨好谄媚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坚忍以及一种极为难得的孤勇。
“令尊大人去杭州查的那桩案子,接待之人——乃是我的叔父!也是他最初发现船有问题!”
“我的叔父赵清明——世子没听说过?”
姬宁几乎停滞了呼吸,不由往后退了几步:赵清明!他怎么会没听说过?
他是…是几乎和沈阁老齐名的前朝名臣啊!
但他不是早已避世,退隐山林了吗?
怎么会是赵清明,又怎会是他去接待?
不是赵弘德吗?
为何与他查到的截然不同?
赵居安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浅浅笑了下:
“他掩饰身份在赵弘德府中任师爷一职,就是为襄助王爷促成变法一事。叔父知道此行艰难,几乎日日与我通信,多时一日可达两封。我不仅知道银两的事,世子殿下,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中知道的多得多。”
他睨着眼前少年略带仓皇的神色,终究还是放缓了声音:
“你不知道也是正常,你就任时太匆忙,又怎能事事洞明,桩桩件件都了若指掌呢?”
姬宁勉力镇定下来:
“那你叔父如今人在何处?”
“世子殿下天真的紧。” 赵居安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你认为他们尚能杀了你的父亲——一朝王爷,还能饶了我叔父?”
“片面之词,我如何信你?”
“无所谓你信与不信,我赵居安所做之事皆为本心,但,”
他顿了顿,面色冷下几分:
“倘若世子有心,想必你王府隐卫也不是吃素的,探查来历于他们而言,不过九牛一毛。”
“好,我知道了,我会派人会调查清楚。”
姬宁垂眸,狠狠压住霎那间涌上来纷乱的思绪。
再度抬头时,眼中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只是赵大人,我此番来找你,确是有个不情之请。”
这回,赵居安却是实实在在地抽出右手来,摊开:
“请!”
见状,姬宁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叠厚厚的纸,递到他跟前,然后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赵居安双手接过,细细看过以后,沉沉一笑,语气颇为玩味:
“审顾行远?世子怕不是在说笑,赵某不过区区提督,与顾大人至多算平级,怎能去审他?”
他与虞思衡对看一眼。
“再则,状告他人需得受害方本人或者直系亲属提告。据我所知,世子以及令妹并未受到实害,而刘承贵,却是实实在在的死了。这般,我如何审?”
“换句话说,即使刘承贵杀了张楚,但刘承贵也最终为你所杀,又如何能跟顾大人扯上干系?”
“顾行远的所为,想必赵大人比我更为清楚。若真如大人所说,为百姓谋福,乃大人毕生所愿,大人不该推拒才是?”
“话虽如此,可是顾行远不是傻子,若他禀明上级学政,殿下你不是也杀了人?那么,世子殿下,你该如何自证清白?”
姬宁并没有回他,而是埋首,盯着自己的足尖。
半晌,竟轻轻笑了:
“我有我的办法。而且,正因我与顾行远皆已涉案,所以这案子,必须——赵大人来审。提督为何不能审知州?你是北境提督,不是虞州提督。况且,就算不能审知州,那还不能审百姓了吗?张家妹妹算不得百姓?我姬宁算不得百姓?”
闻言,赵居安眉梢轻抬,拱手道:
“微臣惶恐,世子乃天潢贵胄,皇室之亲,怎能与凡夫俗子,平民百姓一同论之?”
听他说这句话,姬宁凝神看了他许久,才低低说了句:
“姬这个姓原也在百姓之中。”
他说的太快太轻,赵居安一时间有些没听清,眨了眨眼,
“你说什么?”
姬宁摇头:
“没什么。”。
他说着说着就往自己怀里使劲掏,像在找什么重要的东西:
“此案并非我提告,是张大人的妹妹。我只是证人。还有,赵大人,你我,应是异路同归。”
待他找到怀里那东西,展开时,面前两人顿时脸色大变,愣了片刻后,慌忙跪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北境提督赵居安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先王爷姬华雍和淬纯,奉公守正,实乃辅国良臣。然天妒英才,奸人祸害,不幸辞世。朕骤闻此讯,泣下沾襟。王爷之逝,于朕,于国家,如泰山颓,梁木断。幸世子姬宁,方寸不乱,未惧前难,自请前往边境,于乱局中救国家,于险境中救百姓。此,实有王爷之遗风。此子性情温良,行事有章,遂,着令此子,执大将军印,赴北督建边防,特此密旨,钦哉!”
听姬宁念着念着,跪着的两人便直接白了脸,看着对方面面相觑。
“赵大人,不接旨吗?”
直到姬宁提醒,赵居安才恍恍惚惚地伸出手去接旨。
他仿佛不相信般又细细地去看圣旨上面的内容,看了半天,才轻声说道:
“密旨之上并未出现我的名讳啊。”
“呵呵,”
姬宁低低笑了两声,他清秀的面容在光影交错间晦暗难辨,长身微屈,靠近赵居安耳侧,那双泛着墨色幽光的眼眸极为认真地盯着他的脸:
“无名,背后的深意,赵大人难道不知?”
他刻意压低了声线,听得赵居安眉心一跳。
“赵大人。”
姬宁站直身体,睥睨着地上的人,道:
“不谢恩吗?”
见人还是毫无反应。
“奥,方才忘了回答赵大人的问题。”
听到这里,跪在另一侧的虞思衡忽然抬眸,看了他一眼。
姬宁唇边缓缓绽放一抹笑:
“我姬宁,从不需要自证清白。公道,”又指了指赵居安手里的圣旨,“自在我这边。”
“思危,”虞思衡沉声唤好友的字,想让他快些回神。
却不想好友闷不吭声地捧着那道圣旨,竟径直跪行至他跟前。
他看着他,眼眶红透。
他听见他说:
“道勉,你听到了吗?督—建—边—防,督建边防!意思是,我们要修建边防了?我们要修建边防了!”
他用手指着姬宁对虞思衡,狂喜道:
“是他!就是他!我们等到了,等到了!等…到了。”
虞思衡看着一贯以假面示人的好友破天荒如此失态,没有责怪,只笑看着他,答道:
“听到了,是啊,等到了…”
话没说完,就见赵居安以头抢地,“这五年,值了。值啊!”
姬宁慢慢走近:
“怎么样?赵大人,如今,这个案子,你敢接吗?”
说完,递出手去。
赵居安怔忡地看着伸到眼前,那双光洁如玉的手。
良久以后,一把握住,借他的力起身,缓缓站直,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
“百姓有所请,我赵某又岂有推拒治理?恭敬不如从命!这状子,我接!只是需要“两曹”当堂对质,殿下确定人能上公堂?”
“我的人自然会将他缉拿归案。”
“好!那么殿下想要下官怎么审理这案子?”
“顾行远应该是有人递信给他,才会我的人赶去时,人连同家眷都不知所踪。我要你做的是,全境张贴海捕文书,贴告示公开审理案件,并且审理结束后,公示结果,以平百姓不忿之心。”
“另外,让仵作核验张大人的尸体,证实对有功名在身的人有滥用私刑之实。其次,刘承贵曾说过,在京城之中有人为他们保驾护航,这个人是谁,给我揪出来。再者,全境宣扬刘承贵顾行远此二人恶行,求情者、同情者一并杀之。还有,动员百姓,让他们前来观案,我要为上书造势。”
赵居安:“好好好!”
又是三个连声的“好好好”!
一模一样的话语,顷刻之间,心境却已大不同。
许是额头上受了伤,方才又说了好一番话,姬宁神色有些恹恹,缓步上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轻问出一句:
“倘若刘承贵不曾为我所杀,那么你们又当如何?”
“不如何。”
赵居安再度坐回原先位置上,轻饮一口茶,目光迷离:
“世子未来北境之前,这里的百姓在讨生活。世子来北境之后,这里的百姓依然在讨生活。”
见姬宁若有所思地看他,他停顿很长时间后又默默补上一句:
“端看世子想让他们怎么讨生活了。”
眼下已是丑时。
赵居安将姬宁带离地宫,准备送他出府。
行至一半,姬宁看着前面那人的背影,忽而顿下脚步,开口:
“赵大人,想做一个什么样的官?”
赵居安脚下顿住。
他仰头望了望天,夜色淡淡,有丝丝缕缕的月光落在他身上,微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原地转了一圈,缓慢睁眼,面对少年,抬起手腕,指了指那高挂的月亮:
“不过想得一肩明月,”接着又甩了甩袖摆,笑看向他道:“只余清风罢了。”
中年人脸上的笑容纯净极了,眸底极尽诚挚。
说完,就转身继续往前走,接下来说出的话音被风吹的断断续续,但姬宁还是听清了,他说的是:
“走吧,殿下。起风了,该走了。”
他的袖摆被长风荡起,瘦弱的身躯在宽大的官服掩盖下,仿佛蕴藏了无限的星光——撼人心魄。
直至这一刻,姬宁才惊觉:这位北境提督,原来也不过才四十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