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下,八号街像一条匍匐在大世界阴影下沉浸冬眠的猛兽,无声无息吞吐着宿夜未归的居住者们,他们各个眼神麻木,表情困倦,如出没阴阳两界的游魂,寒子恰在其中。
寒子揉了揉干涩的双眼,手上拎着一大袋早点,哈欠连天,晃晃悠悠地走进巷子,熬整夜让他头重脚轻,脚底发飘,一头红
发此时也耷拉在脑袋上,凌乱得仿佛被狗钻过的鸡窝。
“咚咚咚!”
他随意敲了敲门,随手把早点扔在门口,打着哈欠正准备转身离开,突然“吱呀”一声,门从背后打开,露出里面的一个熟悉的人影。
寒子脚步急刹车,惊讶地撑大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孟哥,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孟云间脸上表情一僵,随即迅速恢复面无表情,他推着轮椅出门,弯腰捡起地上的白色塑料袋,里面沉甸甸装着他今天一天的干粮,
“前两天都在休息,每天睡太多,就醒得早。”
他的平稳的声线在冷肃的清晨下里有种催人欲睡的安定感。
寒子突然浑身犯懒,不想挪步,“孟哥,要不借个床?实在懒得走那几步。”
“你进来吧。”
孟云间滑动轮椅,侧身让出位置放寒子进门。
寒子吸了吸鼻子,嘴里含糊地感慨,“孟哥,你家现在到处都香喷喷的,好闻。”
孟云间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空气里弥漫的花香。
不知从哪天早上醒来开始,他就豁然发现,家里充斥着花草植物的芳香,而非垃圾成堆的巷子里标志性的恶臭。
寒子瞥过来一眼,诧异道,“孟哥,昨天还看你活蹦乱跳,怎么今天把个轮椅搬出来坐?又受伤了?”
孟云间脸色一僵,眼神闪了闪,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脚有点不舒服。”
寒子可有可无地点点头,哈欠连天地径直朝靠墙的单人折叠床而去,见上头铺盖齐全,像早等着他来睡似的,心中微讶,却顾不上多想,一屁股坐下去,正俯身预备脱鞋,忽然被孟云间皱眉打断。
“这被子有人睡过,最近太忙忘了洗晒,我另外给你拿两床干净的。”
寒子困得晕头转向,一时也接受不了那么多信息,只知道这床不能睡,于是自觉起身往卧室游荡。
孟云间甚至来不及出言阻止,只听“砰”一声脆响,寒子的身影已经没入门后,他犹豫一瞬,最终还是推着轮椅进入卧室,
俯身把床底下藏了多年的铁皮饼干盒扒出来,再直起身时,只见床上的人已经呼声震天,而床畔那株淡绿木绣球正静谧地舒展它优雅的身姿。
孟云间视线落在那盆淡绿上久久失神,眼底深处似有一丝极淡的失望滑过,又在缓缓移到寒子那张酣熟的脸时,无奈地摇摇头,他随即抱着饼干盒离开,把安静的空间留给夙夜未眠的夜归人。
寒子睡饱醒来正是大中午,出门一看,孟云间正在餐桌前就这咸菜啃白馒头,哦不,是吃午饭。
常年紧闭的门大敞,像在无声欢迎着谁的到来。
寒子走过去,视线立马被桌上并排摆着的两个盒子吸引,一个是那天晚上孟云间收到的双层精品礼盒袜子;另一个是一方斑驳生锈的铁皮盒。
寒子立马被这个有历史的饼干盒吸引,原因无他,当初孟云间第一次走进八号街手里抱着的就是这个铁皮盒,小时候他从不许人碰这个盒子,也未曾在其他人面前打开过,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这东西还在。
不知道里面究竟藏了什么宝贝,值得孟哥如此珍惜。
寒子拿起盒子晃了晃,便听到里面一阵“咚咚咚”地闷响,也听不出是什么,他十分好奇,
“孟哥,这里装的什么?这么多年了,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呗。”
孟云间听到动静头也不抬,并未正面回应,反而岔开话题,
“床铺不用你整理了,过来吃点吧,我这只有馒头,还是你早上带过来的。”
“不不不了!孟哥,我就不跟你抢口粮了。”
寒子看着桌上干巴巴的馒头,突然好奇心连同食欲一同魂飞魄散,他脸上霎时共馒头一色,神情惊恐地打了个嗝,抛下饼干盒,连连摆手。
前两天他想不开,自告奋勇照顾孟哥起居,结果跟着他连吃两天,六顿的馒头,他现在一听到这两个字都害怕,这两天跟人说话都提心吊胆,唯恐对方闻到一嘴馒头味。
孟云间可有可无地点点头,“行,那你把外面花浇了再走,我这没什么事需要你帮忙。”
寒子如得赦令,一溜烟跑没影,等浇完花他再次满血复活,又跑回房间兴致勃勃找孟云间闲聊。
“孟哥,你往后真打算就跟着方老板干?”
孟云间吃完午饭正收拾桌面,闻言拧瓶盖的动作一顿,未曾直接回答,只是说,
“方老板今天让人递话给我,这周六晚上有个局。你觉得事到如今,我有选择吗?”
寒子一算,周六就是大后天,他困惑地挠了挠头,
“孟哥,你当初为什么不跑啊?跑远点,依你的本事,那些人还能抓你回来还钱?”
孟云间微微出神,垂眸弯唇,神情怅然若失,声音似喟似叹,“就是啊,为什么不跑呢。”
寒子打量他的神色,以为他又想到他妈妈的死,视线落在桌上另一方精致奢华的礼盒上,尝试转移话题,
“孟哥,到底那个有钱的富婆看上你了?花这么多心思?”
随即他脑海里又蹦出一张精致的小脸,忙加了句,“那个小叫花呢?怎么再没见到了?”
孟云间的视线也随之落到桌上的袜子礼盒上,光面纯黑设计,只在正面印了一穿简洁的白色花体英文,应该是品牌名,整个礼盒把低调奢华演绎得淋漓尽致。
他又缓缓抬头看向门前那片迎着风自由伸展的向日葵,表情微茫,
“不知道。”
寒子无措地挠了挠额头,总觉得今天的孟哥怪怪的,准确来说,这几天都不对劲,浑身气压一天比一天低。
像个……怨妇?
寒子被自己的脑补恶心到,浑身一阵恶寒。
突然,孟云间抬起头,又恢复了一贯的面无表情,他的视线如精准定位的雷达落到寒子身上,让对方有种无所遁形的心虚感,“晚饭前把我的那盆花还回来。”
花?什么花?
寒子没料到孟云间突然提这茬,茫然一瞬,才想起家里那盆被他仍在墙角此时已经和垃圾处成密友的鸢尾花。
如果没记错的话,孟哥当时可不是这态度啊!
才多久,就叫上“我的”,用上“还”这种词了!
果然男人心海底针!
他表情怪异地看回孟云间,心虚地抓了抓鬓角,“你……你确定要?”
“嗯。”
*
傍晚时分,寒子丢下一盆半枯的鸢尾花便溜之大吉。
孟云间刚抱起那盆枯草似的鸢尾关上门转身,敲门声再次响起。
“咚咚咚!咚咚咚!”
他只以为是寒子去而复返,特意抱着花瓶去开门,好说他两句,不想门一打开,出现的却是一张意想不到的脸,冲出口一串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你是不是都不给花浇水?我以为你拿……”
苏皎那张记忆里帧帧动人的脸出现在这个残阳斜照,坍圮颓败的巷子里,如同劈开浓浓黑暗里最壮丽的初阳,却比脑海里的鲜活千千万万倍。
她正皱着漂亮的小脸低头打量白色鞋尖上一小块泥点,看起来十分苦恼,听到动静又迅速转换情绪,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朝他看来。
那一展颜仿佛借了分三冬雪的洁白,两分春风的和煦,三分夏花的绚烂,两分的秋阳的明丽,以及一分的星夜璀璨,构成十分+一的动人。
孟云间握住花盆的手紧了紧,再次感到胸腔里压抑多日的什么在咕咚咚冒泡,他张了张嘴,喉咙艰涩难行,出口的话莫名变成冰冷硬梆的驱赶,“有事吗?天快黑了,赶紧回去吧。”
“好感值+1,-1,+3,-2,+2,-3……当前好感值13。”
苏皎抱着怀里的花束,对他的冷淡有一瞬错愕,如果不是系统好感值没降,她都要怀疑反派是不是被脏东西上身,这几天好感值每天都有轻微上涨,她来之前以为对方即便做不到热情相待,但至少也是沉默欢迎。
随后脑海中过山车似的好感波动为她解惑。
原来这货又在压抑。
也不知道喜欢上她究竟哪里让对方如此难以接受!
苏皎迅速调整表情,笑眯眯地把怀里的花塞进孟云间怀里,“我来送你花啊。”
孟云间被一大捧纯白的花束塞了满怀,他下意识低头看去,表情是说不出的意外。
是……白山茶?
苏皎悄悄打量他的神色,见他抬头看过来,忙绽开笑脸解释,“这也是我最喜欢的花,把它送给你。”
说完,两人同时愣住。
苏皎这么说,原本带了层试探意味,却试出了自己的异常,她隐约感觉这话有谁跟她讲过。
孟云间却率先从久远的记忆里回神,第一次认真的打量面前这张与记忆里想象的脸,他试图撇开那双神似的眼睛,把其他五官一一拆开来,寻找不同,似是在借此辨认,自己心底的悸动到底因谁而来。
“好感值+15,-10,+8,-9……当前好感度13。”
再次听到脑海中蹿跳如过山车的好感值,苏皎虽然莫名,却也不再大惊小怪,不仅冷静地等着它自己停,还有闲心在脑海里call系统,
“统,你真的不知道反派为什么要压抑好感啊?”
系统的声音听起来也带着一丝茫然,“确实很奇怪。不过好感值总体趋势向上,没测出反派有异样……刺啦——!”
苏皎正漫不经心地听系统说话,突然脑海中一声电流巨响爆开,炸得她三魂七魄飞了一半。
她猛然抬头,果然发现周遭的一切正静止不动,而对面的反派眼睛里正急速滚动代码,那些浅白的字符慢慢布满他的整个瞳孔,旋转成激动翻涌的漩涡,而后扩散至反派全脸。
苏皎下意识捂住嘴,但奇怪的是,她一点都不感到害怕,反而对这些代码有种诡异的……亲切?
她小心伸出手,轻轻触碰反派脸上的字符,突然眼前白光一闪,她竟然看到浩瀚的宇宙深处有一个高大挺拔的黑影在……跋涉?
似是注意到外来者的窥视,黑影抬起头,那双冰冷无机质的眼睛直直朝她射来,雷霆霹雳般的威压利刃般刺来。
与此同时,一段对话在苏皎耳畔响起。
“从今天开始这也是我最喜欢的花,送给你。”
“可是……我山茶过敏。”
“没关系,你离我一米远,甚至更远,我把花举中间,我们同步前行,这样你每次偏头都能看到它。”
随后声音戛然而止,一个陌生的片段袭入她脑海。
金灿灿的晨光洒在悠长的柏油马路上,路两旁植满熊熊热烈的火红凤凰花。
小女孩和小男孩步调一致,分别行走在马路两边。
小女孩时不时扭头看一眼对面纯白的山茶花,冰封的眼底慢慢爬上细碎的星芒。
小男孩时常因为跟不上她而调整步伐,最终干脆双手把花举在中间,学起螃蟹横行,没几下就左脚绊右脚,摔了个狗啃泥,整个人四仰八叉趴在马路上。
“哈哈哈——!”
小女孩忍不住大笑起来,常年惨白的小脸上爬上红晕。
原本爬起来一半的小男孩索性重新躺回地上,表演各式起身失败,逗得女孩笑声不断。
突然一辆跑车呼啸着疾驰而来,到了近前也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像未曾看到地上趴了个瘦弱的小孩。
小女孩顿时吓得脸上发白,冲上去挡在了小男孩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