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风语无伦次地说。
两人就这样局促地坐着,低着头,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就如同一对刚相亲的对象。
一会儿护士来叫:“病人家属,医生让过去一趟!”
俊风起身朝医生办公室走去,方云也站起来说:“干妈睡觉了,我陪你一起去吧!”
那小护士一听,马上扭着脸说:“还是让你男人去吧,病人要醒了怎么办?我们护士也不能时时看着啊,你这是单间,又没有临床可以帮忙,我们可担不起责任。”
又小声嘀咕说:“再说了,两个人天天腻歪在一起,不嫌烦么!”
方云便红着脸留了下来。等俊风回来的时候,梅晓歌也醒了,正靠在后背上慢慢地喝水,“俊风,方云,咱们还是回家吧,再这样呆在医院也没有意义,咱们都开开心心的,在家里好好聚一聚,这里太冷清了。”
医生把俊风叫过去也是传达这个意思,俊风坐在床前,温情地说:“好,干妈,咱们回家。”又回头跟方云说:“方云,你先开车回家收拾一下,先把门窗打开通下风,再把暖气开起来,加湿器也打开,我和医院商量一下,坐救护车走,这样干妈可以舒服一些。”
方云点了一下头,心里一阵温热,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家的温暖和心中丈夫的模样。她太累了,累得身心疲惫,她不想操任何心,想任何事,只想有个人罩着她,什么事儿都给她安排得好好的,她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去做就好,就像俊风这样。
梅晓歌躺在家里的床上,窗外的阳光照了进来,柔柔的,暖暖的,那正是家的味道。方云张罗着做饭,俊风收拾着东西,他们那么默契,那么自然。看着眼前的一切,梅晓歌百感交集,她不在乎自己的生命有多长,只愿活得有意义。可她也知道,这一切终究是短暂的,很快就会结束了。
晚上,俊风和方云都没有回去。
梅晓歌半躺在沙发上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干妈,今天是12月24日,是国外的平安夜呢!”俊风回答说。
“方云,你帮我去磨杯咖啡,你们俩也陪我喝一杯吧,咱们一家人好长时间没有在一起聊过天了。”
方云迟疑了一小会儿,马上就去了。梅晓歌闻着满屋子的咖啡香味,沉醉地哼起歌来,方云端上咖啡后,也配合着她的歌声,动情地弹起了钢琴。这座小小的古朴宅院就如同世外桃源一样,温馨而清雅,在俗世中显得异常明亮和珍贵。
“俊风,我不想方云以后也像我一样,如果有可能,你要多抽出些时间关心她,她过得比我苦多了。”梅晓歌眼睛模糊,喃喃地说。
俊风没有说话,紧握着梅晓歌的手,他多么希望时间就这样永久地停留下去。
第二天,俊风去城里买了三顶红色的圣诞帽和一些彩灯。回到家后,他们每人戴上一顶,又把家里布置了一下,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喜庆和活力。俊风点上了蜡烛,放起了圣诞歌,和方云围在梅晓歌身边,一边唱着jingle bells,一边舞动起来。梅晓歌的状态明显好了许多,晚上还吃几块蛋糕,一直到半夜还很有精神,拉着俊风和方云坐在她的床边,不肯睡觉。
早上,天空阴霾,下起了雪,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在屋檐上,落在窗台前。梅晓歌望着窗外,她似乎看到了以前,她和玲玉、香玉第一次去白石西村演出,那个雨夜,在村委的旧房子里,她打开门,第一眼就看见了仁旗,也就是那一眼,她看见了爱情的模样。
梅晓歌跟俊风说:“俊风,你去书房抽屉里把那个铁盒帮我拿过来。”
方云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干妈,你先喝点粥再做其他的吧!”
梅晓歌示意她先把粥放在桌台上,“方云,干妈有话要跟你说……”
俊风在书房里拾掇了半天,才在最下面一层抽屉里找到一个略显生锈的铁盒。他掸去上面的灰尘,拿着它走进梅晓歌的房间。
此时,方云已经趴在梅晓歌的身上抖动地哭了起来。床上的梅晓歌脸色安详,笑容坦然,她已经走了,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有没有遗憾,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俊风的眼泪也止不住流了下来,他紧紧握住方云冰冷的双手,将她揽入怀中。梅晓歌是他们俩爱情的见证,只有在这里,他们俩才能像个孩子一样,享受着呵护与庇佑。如今晓歌走了,他们的爱情似乎也没有了。
俊风小心地打开那个铁盒,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正是梅晓歌和仁旗的合照,照片中,他们清纯得如同一对神仙眷侣。俊风和方云在照相馆里见到过这张照片,也隐约地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没想到梅晓歌的用情却是如此之深。
梅晓歌没有什么亲戚,在去八宝山火化的那一天,省里来了一位领导,省委宣传部的副部长钟援朝,他是接到县人民医院院长的电话赶过来的。
一番寒暄过后,钟援朝悲恸地问:“晓歌她,有没有什么遗言?”
方云说:“干妈生前曾说想和她母亲安葬在一起。”
钟援朝黯然地说:“晓歌的后事就交给我吧,她母亲安葬在省城的公墓,我安排好后接你们两人过去。”回头又对俊风说:“我和你爸是同学,就不要告诉他我来过了,县委我也不去了,晓歌火化完,我就带她离开这里,她应该不想再呆在这儿了。”
等一切妥当后,俊风抱着晓歌的骨灰,交给钟援朝。
“我想去晓歌的家里看看。”钟援朝难以克制心中的悲痛。
钟援朝以前来过晓歌家的,而且来过好几次,他看着自己曾经送给她的留声机,还有从原苏联给她寄过来的磁带,恍若斯人就是眼前,一时情到深处而不能自已。往事堪堪亦澜澜,前路茫茫亦漫漫,他默默地走到小院里,站立良久,推掉了秘书送来的雨伞,任雪花落满全身。
钟援朝带着梅晓歌的骨灰走了,一路上双手紧紧地抱着,只有此刻,他才觉得晓歌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一个人。
俊风回到家里,仁旗和玲玉也早一天得知晓歌去世的消息,听说钟援朝把晓歌的骨灰带走了,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感叹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早没了呢!
晚上,仁旗在书房里坐着,手里拿着晓歌送的那块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能听见指针清脆的吧嗒声,它仿佛还不知道,自己的另一个主人已经不在了。
俊风推门走了进来,“爸,你还没睡?”
“嗯,我不困,再坐一会儿!”仁旗两鬓斑白略显苍老,并没有抬头。
俊风明显地感到他爸的声音有些嘶哑,眼眶似乎也有些红润,“爸,你爱过晓歌干妈么?”
仁旗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他没想到儿子会有如此之问,他抬起头,眼神中有些木然,但也没有回避。夜窗外,鹅毛般的雪花恣意飞舞,仁旗的思绪也飞往几十年前。
“……我和新宇的爸爸红深是好朋友,你仁忠大伯让我们去生产队的宿舍看望演出的三个女孩,其实就是想让我们和她们接触接触,看看能不能处成对象。那天晚上下着雨,是晓歌开的门,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的距离看到晓歌,她是那么漂亮,那么温柔,我和红深都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可她是城里的,她和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她的美丽,她的身份都让我们高攀不起,甚至让我们觉得卑微。我们不是不想,是不敢,不敢喜欢她,甚至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她就像一个触摸不到的梦一样,太远了,让人够不到,只有玲玉和香玉让我们觉得是现实的,是踏实的,是我们可以去追求的……”
“爸,那你为什么不去问问晓歌干妈怎么想的呢?她或许从来都没有在乎过什么身份地位!”
仁旗苦笑着说:“两个人的感情最重要的不是对方在不在乎,而是你在不在乎。我们是农村里的,晓歌是城里的,我们那时还没有能力去城里,晓歌又怎么会留在农村呢!即使她自己愿意,她身边的家人、亲人也不会同意。而且我们要找的不是爱情,而是一个能够在农村会干农活,会过日子的女人,晓歌是为爱情而生的人,而这份爱情不可能出现在农村,也不会属于我们。”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仁旗神色黯然,把那只手表放进了抽屉,没有再戴在手上,“睡觉去吧,明天你妈找你还要商量事情呢!”
俊风没有回房间,一个人走到外面,在银白色的世界里吱嘎吱嘎地走着,这应该是晓歌干妈最喜欢的童话世界吧,俊风的双眼忍不住流下泪来,“干妈,你可以安心了,你爱的人他也同样爱你。”
钟援朝将晓歌安葬在她母亲的墓旁边,碑上刻着:一生挚爱梅晓歌之墓,没有落款。他让司机把方云接了过来,并没有叫上俊风。方云将一束鲜花放在晓歌的墓前,静静地凝望着晓歌的照片,畅想着她年轻的样子一定很美很美。
晓歌的墓旁边还有一处空留的墓地,钟援朝面色深沉地说:“方云,我了解过你的情况了,你是一个好女孩,晓歌有你这么好的干女儿也算是她的福气。我没有子女,等我百年之后,也想安葬在晓歌旁边,静静地陪着她。我想,由你来帮我完成这个遗愿,希望你能够答应我!”
方云看了钟援朝一眼,他的眼里充满了痴情和渴望,“钟部长,请您放心,只要我能做得到的事情,就一定会尽全力去做。”
钟援朝勉强笑了一笑,“这我就放心了,这是我的电话,如果你以后生活上还是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打我电话,晓歌不在了,你也算是我的亲人了。”说着,给方云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钟援朝示意秘书把方云送走,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晓歌的墓前,俯下身子轻抚着她的照片,喃喃自语。晓歌的离去对钟援朝的打击太大了,虽然他一年也就见她那么几次,多数是在逢年过节时,但只要知道她在,他心里就是充实的。也许这就是精神寄托,无论她是在天涯、在海角,即使你一生不见,心里也会觉得安稳,但如果哪一天她不在了,你会觉得自己的精神世界瞬间崩塌。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晓歌如此,钟援朝也大抵如此。
俊风回家后,就像所有年轻人一样,面临着各样的催婚。玲玉像着了魔了一样,天天念颂着:“我和你爸都老了,不能让我们抱不成孙子。”
过了几天又把王占兵叫来吃饭,一起给俊风想想办法,王占兵说:“区委周书记的女儿程程也回来了,在区文化局上班,年纪轻轻就已经副科长了,现在还没有找对象。我看俊风也别在部队长干了,过了年就打转业报告回来算了,他现在副营级,让成浩他爸活动活动,安排在区委区政府都不成问题,先当个秘书,以后肯定大有前途,程程以前对俊风印象很好,两个人很般配的嘛!”
玲玉高兴地说:“就是,就是,俊风,听你舅的,外面千好万好都不如家里好,大城市有什么好的,你那里那么远,我们两头谁也照顾不到。我看程程就不错,以前见面我就挺喜欢这孩子,如果你们俩在一起,我和你爸还愁啥,后顾之忧也没了,你的前途也解决了。听你舅的,一定听你舅的,明年咱就不在部队干了,打转业回来。”
“妈,我这才刚在部队干呢,你就让我转业回来,那我这么多年学不白上了,这跟当逃兵有什么区别!”俊风犟着,就是不听他妈的话。
“部队有这么多兵,但爸妈可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啊!你不在单位,部队没事儿,你不在家,爸妈不行啊,谁家不希望老少大小围在身边转,咱们家亲戚都在这边,有什么事儿也能有个照应。宁城那里虽然是沿海发达城市,但毕竟人生地不熟,无论你呆多少时间总还是要回来的,人总要落叶归根的,晚回不如早回,你这孩子,小时候多么听话,怎么越大越不懂事儿了呢!”玲玉抱怨着说。
王占兵也劝着说:“俊风,以前舅舅也觉得在外面闯荡闯荡好,天大地大总要出去看看,但现在人老了,也悟透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啊!只有在老家才是最舒心的,挣不挣钱的无所谓,就图睡得踏实,活得踏实。再说,你回来也不算差,有多少人奋斗一辈子不就为了混口公家饭吃,你如果去了区里,发展平台也大,有资源有人脉,起点就比我们这些干了一辈子工作的人高。你要好好考虑考虑,人生的路虽然很长,但关键的就那么两三步,一定要走准走对。”
可能人老了,思维和想法就不一样了,俊风没有回应王占兵的话,默默地没有吱声。对于俊风来讲,如果不能够和方云在一起,这座小城便没有了意义。他甚至有些讨厌自己身边的人,是他们拆散了自己和方云,他们脑子里那些所谓的门第观念简直迂腐不堪,他有些叛逆,想逃离这个家,虽然他始终深爱着自己的父母。
在老家过年的这段时间,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