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完毕后,周送换上新衣,又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后才踏出殿门。
冷风迎面袭来,好在正午的风并不似晨间凛冽,周送还能忍受。
他没有坐轿的资格,只能在宫人的带领下一步步走去。
落了薄雪的宫道上留下几串浅浅的脚印,那印记一路朝着承德殿而去。
承德殿离昭云殿不算太远,但平常人轻松走过的距离对周送而言还是困难了些,更何况他的病还未痊愈。
能坚持住,完全是靠着周送想要解救杜世的那股执念。
走到承德殿前,领路的宫人就一言不发地回去了,这里并不是他们能踏足的地方。
周送抬眼,高云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陛下正在里面批折子,您直接进去就好。”
周送扯出一抹笑道了谢,默默站立在两侧的宫人为他推开了殿门。
屋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门一关上就感受不到外面的寒冷了,周送握在身前的手紧紧绞在一起,深吸了口气,才抬脚往里走去。
周送的脚步轻盈,几乎听不到什么声响,但他走向内殿时,还是听见里面传来贺止的声音。
“来了?”
周送一愣,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只见贺止坐在桌案后,堆积的折子都排到他脚边。
周送在他面前跪下行礼,“参见陛下。”
贺止一手执着朱笔,在手里的折子上写下什么,眼都没抬地随意道:“六皇子不必拘束,来找朕所为何事?”
周送头也未抬,听到这话更不知如何开口,他明明知晓自己所为何事。
“昨日我受了风寒,身旁的随侍一时情急才叨扰了陛下,求陛下宽恕。”
“若有其他罪责,我愿代为受过。”
寒疾未愈,周送的声音还有些哑,接连说了一长串的话,难免喉头发痒想要咳嗽,但周送生生忍了下去。
他说完后室内便陷入了一片寂静,贺止并未回话,只有手中的朱笔掠过纸张留下的“沙沙”声。
“代为受过?”
贺止手中的折子合上,发出“啪”的一声,周送的身子也不由得抖了一下。
贺止把朱笔搁在笔山上,声音似笑非笑,“六皇子可知,朕从不私用刑罚。”
“得罪了朕的人,便只有死这一条路可走,如此,六皇子也要代为受过?”
周送的头更低了,贺止只能瞧见他的脸掩进肩颈的白绒里,一缕墨发垂落到胸前,他不急着让面前人回答,反而颇有兴味地瞧着周送的一举一动。
一只落入了猎人陷阱的柔弱白兔,是会在挣扎中流血身亡,还是会在危难关头暴露出本性呢?
他很期待。
半晌,周送终于有了动作,他几乎把整个身体伏了下去,双手前伸垫在额下,是一个极虔诚的跪拜姿势。
贺止眼里闪过意外,他挑眉,便听到周送闷闷的声音自身下传来。
“没有他,恐怕我早就死在了南林的深宫中,若能以我之命换他无恙,也算我还了他的恩情。”
即使他最想活着,可总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贺止眼里的兴味不再,他绕过桌案,蹲在了周送的身前。
那只冰凉的手探进他脖颈处的白绒,准确无误地捏住他下颚迫使他抬起头来。
周送被冰得一颤,身子也不得不随之而起,露出了那张带着病弱潮意的脸。
他眼圈通红,浓睫都被眼泪打湿,眼尾面颊都有泪水滑落的痕迹,他哭得无声,唇色也透着股不健康的白。
此刻因着惊惧,那双眼微微睁大,贺止企图从中找到一丝不甘,看到的却只有澄澈。
这副身体好像比贺止初见他那时还要脆弱,但话语中的坚定让他不得不承认。
周送没有说谎,他是真的这样想的。
一时无言,周送跪得有些头晕,只能出言提醒:“陛,陛下……?”
贺止回了神,似是也注意到自己动作的不妥,但他依旧不紧不慢地起身,也不忘对跪着的人说道:“起来吧。”
周送跪着时就有些发晕,一站起,那种无力的感觉更甚了。
他双眼发黑,眼前的景物开始颠倒,他甚至能清楚地听到胸腔内心脏的跳动声。
耳边嗡鸣,周送也顾不上礼仪,猛地抓住了贺止的衣袖,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手指攥到泛白。
“陛下……”
贺止皱了皱眉,还没等他训斥,那人就失去了意识,身体软倒下来。
眼见着他要摔到地上,身体比思想更快,贺止伸手一捞,就让人靠在了自己胸膛。
周送的脸色十分不好,苍白如纸,像是随时都要死去了一样。
贺止的脸色也十分难看,还没有人敢晕倒在他怀里。
但事已至此,贺止决定等他醒来再算账。
他顺势把周送抱起,不料怀里的重量又让他皱起了眉。
太轻了,莫不是一阵风都能将他刮跑?
这样的身体在北麓,除了皇宫还有哪个地方能活?
贺止止住思绪,稳步将他放在一旁的榻上,他凝视着那张脸,末了终是对殿外道。
“高云,宣太医。”
……
周送不知自己晕了多久,只知再醒来时,眼前是装饰得极奢侈的帷幔。
他一转头,还能看见贺止和太医在不远处,隐隐约约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他怎么样?”
“回陛下,六皇子是病后久未进食,这才出现晕倒的症状,而且殿□□虚,寒病也有加重的迹象,最好不要出去吹风了。”
“一会儿喂他喝些米粥,再喝下这个方子的药就好了。”
“嗯,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老臣告退。”
太医的脚步声渐远,贺止朝他的方向走来,见他睁开了眼睛,就站在榻边垂眸道:“醒了?”
周送一惊,慌忙想起身下床,结果贺止的话让他止住了动作。
“免了吧,身子这样弱还想替别人去死?”
周送默然无语,只好消了下床的心思,靠坐在床头,耳根有些发热。
“多谢陛下。”
吩咐下去的米粥很快就呈了上来,周送闻到米香,饿了许久的肚子发出抗议,贺止瞥了他一眼,周送的耳根更热了。
事发仓促,之前便没顾得上吃饭,没想到他竟然是饿晕了过去。
实在丢人。
贺止坐到床边,朝高云看了一眼,高云立刻心领神会,把外面等着的杜世放了进来。
杜世一见到周送便忍不住哽咽,又碍于贺止不能失态。
他跪在贺止面前,“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周送见到杜世无恙也很是惊喜,看向贺止的眼神带了几分真心的感激。
贺止在这样的目光下轻哼一声,“满意了?”
周送使劲点了点头,对贺止的恐惧也被喜悦冲散,张口便说:“陛下,您真好。”
贺止无声哼笑,明明刚刚还怕得哭泣,现在倒是胆大起来了。
“养好身子,你的命现在可是朕的。”
他盯着周送说完这句话便站起身,又对跪在地上的杜世道:“照顾好你家殿下。”
“是。”
贺止出去了,屋内只留下了周送和杜世两人,杜世起身把软垫放在周送身后,以便他能靠得更舒服些。
接着又拿起一旁的米粥,用勺子搅匀降温。
周送看了看他身上,并没有伤痕,但他还是不放心地问道:“陛下有没有为难你?”
杜世摇摇头,“昨日奴才去求陛下救您,还以为自己死定了,但陛下只是找人把奴才关了起来,并没有伤害奴才。”
“说来也奇怪,外头不是都传陛下杀人不眨眼吗?为何……”
“嘘……”
周送做了噤声的手势,杜世也不敢再往下说了。
“总之陛下这次能饶过你,或许算我们运气好,以后万不能如此行事了。”
杜世看到周送的眼神里满是担忧,心里不禁也涌出些后怕,他点点头,“不会了,殿下,奴才这条命还要留着照顾您呢。”
“您刚醒,先进些米粥垫垫肚子吧。”
两人说话间,米粥也被晾得差不多了,周送也确实有些饿,便拿起碗一勺一勺安静吃着。
米粥浓稠香甜,其中还缀着些肉丁,吃起来唇齿留香,恰好抚慰了周送空荡荡的胃。
一碗粥下肚,周送的精神总算比刚才好了些,杜世把空碗拿出去交给宫人,又带回来一碗刚熬好的药。
褐色的汤汁一看就苦得很,周送拧紧了眉头迟迟没有接过。
杜世知道自家殿下最讨厌喝药,此刻见怪不怪地劝着:“殿下,喝了药您才能好得快些啊。”
说着,他又拿出一个小盒,为周送展示道:“这是高公公给的蜜饯,您喝完药含一颗,肯定就不苦了。”
周送看到蜜饯,这才下定决心把药端过来一饮而尽。
药液果然苦到了舌根,周送皱着脸拿了一颗蜜饯含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甜意在舌尖弥漫,周送不禁感叹,高公公真是个心细的人,竟然连蜜饯都为他准备好了。
身体好了些,也就有精力去思考别的事了,一想到自己还躺在贺止的床榻上,他心里就隐隐不安。
“我们是不是该离开了?”
杜世正把蜜饯和空碗收在一旁,听到他的话转头回道:“刚才去取药时外面的宫人说您不必急着离开,太医建议您不要吹风,陛下已经下令,让您病好再回去了。”
周送愣了下,忽地想起贺止走前那句“你的命已经是朕的了”。
所以,他如何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给卖了?
亏他刚刚还真心实意地感激了一下。
可周送又能如何呢?能在贺止身边活下来就已经很难得了。
他叹了口气,身体又再次涌上倦意,杜世见他又要休息,便轻手轻脚地拿着东西退出去了。
周送躺在床上闭起眼睛,脑海里不由闪过两人对视时的场景。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
瞳眸幽深得像墨,内里藏着许多周送看不懂的情绪。
他本身就是世人眼中望而生畏的深渊,那双眼更是深渊的入口,引诱着人与他共同沉沦。
可今日,周送竟有种自己误打误撞,窥探到了深渊另一面的错觉。
他摇了摇头,赶紧把这种想法甩开。
深渊就是深渊,永远是他需要警惕且远离的深渊。
可即便如此,周送还是在快要睡着的时候想:承德殿的被褥果然比昭云殿的舒服多了。
……
因为承德殿被周送占着,贺止便把奏折都带回了寝宫。
高云看着一反常态的皇帝也不敢多嘴,状若无事地一边向贺止递奏折一边汇报周送的消息。
“六皇子喝了药后便睡下了,承德殿一时没什么动静。”
“嗯。”
贺止又批完一本废话连篇的奏折,随手搁在一旁,揉了揉额角道:“郑勉如何?”
“家里男眷充奴,女眷充妓,走前还让家人见了郑勉一面,也算全了陛下的恩惠。”
“与他关系密切的近日都称病不出,但按照往日行踪查下去,接触最多的便是陈炳之,王千庄,方秋三人。”
“他们都是先皇那一派的人,如今也在为岳尚做事。”
郑勉便是那日在朝上直接被斩杀的臣子,还恰巧被刚来的周送给撞上了。
贺止默默把那三个名字在心里过了一遍,嘴里喃喃,“岳尚……”
他勾起唇角,似在感叹:“朝上的老臣还真多啊……”
高云不敢回话,生怕面前这位的疯病又犯了,不过贺止今日心情很好,看高云也顺眼了些。
“接着查,这宫中还不知道藏着多少眼线。”
高云颔首,“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