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呼吸声很重,即便隔着厚厚的羽绒服,也能看出他在剧烈地喘息,全身肌肉仿佛一张拉得过紧的弓,随时可能崩断。
她刚这么想,就见眼前的宋辛澜颤抖着向一边倒去。
丁妍心头狂跳,推开宋辛澜旁边的学生,一把扶住他。
“你怎么了?”她紧张地问。
他显然抗拒别人的靠近,更抗拒突然抓住自己胳膊的手掌,挣扎起来。
好在他只挣扎了一下,就辨认出了她的声音,意识到了靠近自己的人是谁之后,他的头从膝盖上抬起来,遮着大口罩的脸看向丁妍,怔怔地,一眨不眨。
眼神慌乱中带着惊讶,似乎没想到扶住自己的人是她。
“我们根本就没有撞到他,是他走得好好地突然停下来蹲在地上,我们这才跟他绊在一起的。”旁边的学生以为丁妍是宋辛澜的朋友,尝试着跟她解释:“他刚才就昏倒了,是我们把他扶起来的,你没过来的时候他一直在抽搐,要不要送他去医院?”
宋辛澜听见“医院”两个字,身体肌肉突然僵住,眼睛慌乱地看向丁妍,用力摇头。
他不喜欢医院,丁妍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似乎眼前慌乱又无措的宋辛澜,激起了她小小身躯里的强烈保护欲,她胆子不自觉地就大了起来。
她握着他胳膊用力晃了晃,示意他别怕。
站起身,将宋辛澜挡在自己身后,她对团团围上来的大学生说:“没关系,不用去医院,他是我朋友,我来照顾他就行了。”
“可是他是不是病了?他刚刚好像癫痫一样,看上去很吓人……”
“他没事,你们走吧。”丁妍感到宋辛澜的身体晃动,立即向后退,用自己的腿撑住了他,张开胳膊,尽力遮挡住人群探询的视线,对这些人说:“他一会儿就好了,你们快走吧。”
这群学生是过来赏枫的,不是来惹麻烦的,听她这么说,乐得散去,眨眼间走个干干净净。
丁妍等人群撤了,才转身看宋辛澜,见他眼神果然比之前好了一些,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
“怎么了?是他们撞疼你了?”她轻声问,面对他时不自觉的紧张,因为他此刻的紧张,不知不觉消散了。
宋辛澜摇了摇头,看着丁妍,问她:“你不走了?”
是——为什么这么问?他是不想自己离开吗?
这个念头简直能让她心跳过速而死,丁妍的心脏怦怦地,上窜下跳地随时可能从胸膛崩出来,浑身上下被蜜糖般的感觉充溢,巨大的幸福感冲刷着她的神智,以至于她整个人都因为这句话懵了。
被糖浆咕嘟咕嘟地灌满了全身的感觉,是这样的吗?
她发不出声音,生怕一说话,这甜蜜的感觉会消失,她又变回以前的自己,十年如一日地暗恋着他,十年如一日绝望于他。
宋辛澜没等到她的回答,脸色越来越白,咕咚一声,突然栽倒在地上。
丁妍从甜蜜中惊醒,蹲下/身体,看着宋辛澜。
他没有躲闪,虽然眼帘仍旧低垂,但刚刚的慌乱与难堪已经从他眼里消失了,但也他并没有看向她,只一味地盯着自己的膝盖,长长的凌乱的头发和大口罩遮蔽住了他的神情。
唯有露出来的眼珠一如昔日乌黑,瞳仁深处有一点深棕色,这深棕色让他的眼神透着一股柔和亲切。
十年前的丁妍,只因为跟这双眼睛对视一刻,就此沉沦,再也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宋辛澜的眼睛让她想起夏日森林里纯净静谧的山泉,十五岁的时候她就觉得拥有这么干净的眼睛的人,一定也拥有世上最干净的灵魂吧?
现在即便过了十年,再次面对这双眼睛,这个念头也还是没变。
我真的很喜欢他啊,宿命感一般的喜欢,丁妍认命地想。
可为什么他会在人群中缩成一团呢?就这么栽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原因是什么呢?
这些年他怎么了?
失去他音信的这些年,发生了让他难过的事吗?
我也很难过,这些年我也过得很辛苦,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这样,丁妍在心里叹息着想。
“好些了?”她甩掉自怨自艾的念头,她是个可怜虫,一无是处的可怜虫,但把宋辛澜拉到跟她同一档位,就太差劲了。
即便他也很可怜,也并不意味着他会沦落到将她看在眼里。
宋辛澜点了点头,从地上起身。
他仍戴着羽绒服的帽子,这让站起来的他像一棵大树一般高大,任谁也想象不到就在刚刚这棵大树一样的男人竟然会慌慌张张地,在人群中缩成了一个球。
站起来的他呼吸急促,神情也不太好,迈动脚步时身体带着晃动。
丁妍身形瘦小,原本不敢做支撑他之想,看他晃动心中一急,冲上去就扶住了他。
她不高,体重也轻,俩人的身高和身形对比鲜明,她原本以为以他的强壮,自己肯定撑不住,可是真实地跟他接触,真实地撑住了他厚厚羽绒服下的身体,她才发现,宋辛澜瘦得可怕。
隔着羽绒服,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支棱着的骨头——
硬得让人惊心。
之所以自己觉得他很壮,是因为他穿了这个肥大厚重羽绒服的缘故吧?丁妍默默地想。
“你还好吗?”她一边撑着他,一边问:“要是站不住,我扶你去那边坐坐?”
宋辛澜显然也不想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地方逗留,但他也不想靠着丁妍,放开她的身体,独自向前走。
仅仅走出两步,身体前后摇晃,他又要摔倒。
丁妍只好又冲过去扶他,这一次他没有反抗,丁妍试探着将宋辛澜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肩膀,自己的另一只手抬起,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这一次他很配合,让她握着手腕,没有挣扎。
两个人相搀着走到一旁的山脚,丁妍放开宋辛澜,扶他坐下。
没有嘈杂的人声,没有人来人往的人群,宋辛澜的神色好了一些,他甩掉后背的镜头包,将头深深地埋在膝盖上。
丁妍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
就这样一站一坐,过去了半小时,宋辛澜才从膝盖上抬起头。
他扯掉口罩,露出一直遮蔽着的脸,深深地、解脱般地喘了口气。
没了口罩的遮盖,露出来的五官气质,跟少年时代的他确实不太一样
——岂止不一样,简直判若两人。
少年时代的宋辛澜眉目清逸,意气飞扬,嘴角常常挂着温和的笑容,是人群中是钻石般的存在。
但眼前男人第一眼给人的印象却是消瘦,十分瘦,肤色雪一般白,白到泛着一股病态。
尤其是嘴唇,几乎没有血色,一眼看去,会让人以为他处于严重的营养不良中。
“好一点了?”丁妍目光从他惨白的嘴唇上移开,问道。
他点头,抱歉地问:“刚刚吓到你了?”
怎么可能吓到我,你做什么都不会吓到我,丁妍心想,我只要看见你就开心得要死了。
现在也处于快乐得要死之前的懵懵状态中。
“要喝水吗?我去给你买?”
宋辛澜嘴唇动了动,他明显不想麻烦她,可是刚刚他差点儿昏倒也是事实,就勉强点了点头。
丁妍心花怒放,能给他略尽绵薄之力令她开心极了,害怕表情出卖此刻的心情,她赶紧跑开。
在附近摊贩那里心急火燎地买了水,又心急火燎地跑回来,心急火燎地穿过马路,见宋辛澜仍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头深深地垂着,没有动,身边也没有任何人。
她松了口气,全部的担忧在看见他身影的一刹那,烟消云散。
或许只是社恐吧?重度社恐也是一种很可怕的病,丁妍看着他的神态,一边走回他身边一边想。
宋辛澜一口气喝光了半瓶水,剩下的半瓶他拿在手里,修长的手指在瓶身上转着,大拇指摩挲着瓶子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