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往繁锦的马车内，夕阳昏暗的橘红晕染了整个车厢，青凌二人与靡乐相对而坐。
双方的距离谈不上近，只是靡乐直勾勾的目光让氛围显得微妙。
早些时候，靡乐与云欣此单独谈话之后，她又要求去见了莫弈。在感知到青梓见莫弈的错愕时，靡乐就觉得莫弈许是自己脱离那俩“绑匪”的突破口，是以她告知莫弈青凌二人劫持了太子之事，希望莫弈有手段与矅洛城联系，为她能平安返回留一条后路。
但莫弈对此事的答复与靡乐所想截然不同：莫弈不相信青梓和凌庆能做出这种事来。
他列举了诸多靡乐找不到反驳方向的理由，而靡乐感觉异常的地方又被他两语带过，让靡乐十分不满。
是以她现在目不转睛看着对面，想着问什么能问出些破绽来。
“……凌庆是太子的贴身侍卫，他的脑袋就跟太子绑在一起，他只要在白洛还有牵挂，此事就断不可能……”
靡乐看向凌庆，跟他的视线打得有来有回。
从一开始，此人就对她有极大的敌意，问他为何绑架太子，恐怕他们得打起来。
“……青梓我虽然不了解……但他也是将门之后，怎会不清楚此事是何意义？”
靡乐又盯着青梓……他更棘手。
若是逼问，他会避重就轻，可要是温和些，他又一副“你少管”的炸毛模样。
“……好了，我们身在青垢，手伸不到白洛去，现在还好好活着，就别瞎掺和……”
莫弈似乎畏惧此事的真相，靡乐不理解他在回避什么。
她又对上青梓的目光，见他蹙眉，嘴唇开合：“公主同你说了什么？你这般别扭？”
可若真是这二人，那他知情不报不也难逃罪责？
“……唉呀，你自己好好想想，要真是他们劫走了太子，那这与想起兵造反有何不同？那起兵造反的都是些什么狠厉角色，哪里还把你这‘目击证人’留在身边，让你跟着一起充当使节，参加绿巫的请授仪式，还说能带你回去……带你回去告发他们吗？”
“……不早给你抹脖子了……”
忽的，靡乐灵光一现，异常坚毅地脱口而出：
“你们为何没杀我？”
此言一出，好似马车都被惊停了片刻。在靡乐满眼的探求里，青梓艰难地控制住表情，凌庆几乎要跳起来：
“你！？……谁要杀公主？”
靡乐这才反应过来青梓适才问了什么，她无奈一笑：“没有的事……另外公主也告诉我，今日的意外与我们无关。”
“我是问，你们……”
她一手摊开，在二人面前划过，最后指回自己。
“昨晚为何没杀我？”
二人闻言又是一愣。其实事态发展到如今这般，他们算接受了靡乐这个意外，虽然明里暗里地有不和，但已经是过了最剑拔弩张的阶段。
而靡乐如今又问起……只能说明她找到了别的突破口。
那这突破口又能是什么呢？
“你去见了莫弈？”赶在凌庆胡乱嘲讽之前，青梓开口。
靡乐会去找莫弈，他毫不意外，倒不如说这是必然结果。但也好在他们遇到的人是莫弈，换作他人可就麻烦了。
凌庆：“……就这么急着告发？”他就说这人留不得。
靡乐别嘴，她没想到青梓仅一句便看出她见了莫弈，竟是这么快就落了下风。
“……不错，但他竟愿意为你们背书。”她感知到青梓闻言的庆幸，愈发不爽：“可昨晚我感受到的杀意却是真真切切，回答我，你们为何不杀我？是做不到么？”
她眼中银白开始翻腾，她要逼一逼他们。
若是他们确有杀心，只是碍于她白巫的实力无法实施……那莫弈所言便站不住脚，加上公主方才对她展现出的善意，她如今有把握平安返回白洛。
可若是还有隐情，她也要问个明白！接下来的时日都要与他们相处，不给个合理的解释，她难以心安。
凌庆见状眼眶大睁，欲伸手挡住靡乐的视线，却被青梓截下。
“……如此说也不错。”
他对上靡乐的眼眸：“只是我们是被白巫吓得不得已，才动了歪心思。”
“你们若不是心里有鬼，又怎会惧我？”
青梓阖眸叹气，又打开他颇具生机的青绿眼睛，倒是不卑不亢：“不错，确实是有不想让旁人知道的事。”
“那些事于我性命攸关，白巫当时紧紧逼问，莫非我就甘愿任人宰割？”
如此一说倒是靡乐先要取人性命了。
“……那你们劫持太子、意图谋反，不是自作自受么？”
“你想哪里去了！？”凌庆高声抗议，怎么就变成谋反了？
“要我们命的事可不是谋反。”青梓顿了顿，轻轻一哂：“……这样，你想知道什么？若是能回答，我定不隐瞒。”
“只是……很多事一旦知道了，就只会被它牵扯，最终做出身不由己之事……对此，你一定深有体会。”
有那么一瞬，青梓晦暗不明的视线好似洞穿了靡乐，揪出了她复生以来的那些烦心事。
不得不说，靡乐犹豫了，但她也想得清楚：就算她能平安返回，也难与他们脱开干系；那倒不如主动多了解些：
“……你们为何绑架太子？”
绕来绕去还是这个问题……青梓颇有深意地微微一笑：“你为何就笃定太子是被我们绑架？”
“……昨晚你亲口说的，城里太子突然消失的仪式是你所为。”她当时连通白之天意，也没人会蠢到在她面前说假话。
“那你可曾想过，若非太子授意，就我和凌庆，怎敢在皇城近郊，天子脚下干这无异于起兵谋反的勾当？”
这……靡乐眼中银光一闪：“你是说……昨晚城里发生的那些都是太子安排的？”
“不错。”
“可太子又……”
“这你恐怕只能去问太子殿下了。”
靡乐被堵了个正着，靠着车厢，揉了揉太阳穴。
如此确实能解释她最在意的态度问题：他们替太子办事，她是丞相之女，一个不小心，可能两边都难办。
想来也是他们如今意外遇见莫弈，她又急着去告状，青梓为了控制事态，才愿意告诉她这部分真相。
太好了，他们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靡乐放心下来，身体也随即全然借力到了车厢上。
她呼吸渐渐平稳，收起了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对面二人的紧张，睨着眼看青梓：
“回去了要是父亲问起，我可否如实相告？”
“……那就是你的事了。”
靡乐微笑颔首，目光投向车窗外，身心放松，感受起夕阳与晚风。
她整理起思绪：太子在矅洛失踪，只是他设的局，虽不知其目的，但想来也与她无干。青梓和凌庆只是替太子办事，应该也算不上什么坏人……
而此时，青梓的神情却阴冷下来，他琢磨起靡乐质问的那句，“为何不杀我？是做不到么？”。
至少，在知道她为何死而复生之前，他确实不会鲁莽杀她。
……
回到客栈，三人用餐结束，各自收拾回了客房。
青梓一人坐在窗边，闭眸净神。
晚风轻拂过面庞，带来楼下孩童的嬉闹。
许是青垢人杰地灵，又有天意庇护，这里的孩子们讨论的竟都是些行医治病，药理天术之事。
青梓不着调地听着，难得感受到安宁。
他总是这样，喜欢听他人表达自我，借此来拾取自己想要的部分，如此才能以假乱真。
他已经许久未用这个身份示人了，是以他都快忘了他本来是什么样……
回忆起遇到靡乐以来，还真是顾此失彼，又自乱阵脚。
好在如今算是打消了她的部分戒备，他也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不知为何，感受着他乡的烟火气息，他的思绪飘向久远的过去，飘向母亲带他离开雪原之前，飘向他还不用日日心惊的日子……
又不知过了多久，妇人招呼着孩子回家，嬉闹声渐渐停了，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青梓，凌庆，你们方便吗？我有事想问你们。”
他打开门，见靡乐双手捏着一张信纸，很是忐忑地向里张望。
“何事？”
“你们有办法传信去白洛么？”
“我意外卷入你们和太子的事，失踪的这一天里，母亲一定急坏了……她身体本就欠佳，我实在担心……想给府里报个平安。”靡乐抿了抿嘴，银亮的眼耷拉着，眸光里闪着恳求。
青梓一瞬失神，看来触景生情的并非他一人。
他注意到那张被捏得有些皱巴的信纸：“已经写好了？”
“嗯！”
“给我吧，等凌庆回来我让他帮你送。”
青梓接过信件，靡乐歪头打量了一下房间。
“凌庆他不在？”
“他有他的任务。”
“我本以为你们不会同意的……这样不会影响到太子殿下的计划么？”
“只要你不写多余的话……”
青梓说着，翻开信纸。却在看到内容的时候，动作微微一滞。
纸上的字四仰八叉，不能说是如其主人一般柔美秀丽，只能说作为文字，连基本的信息传递功能可能都不太够格。
青梓蹙眉，艰难地辨认起这不多见的“书法”。
靡乐也注意到青梓的古怪，两手无处安放地揪起衣袖：
“……没写多余的话……”
她微微探头，将自己的大作重新收回眼底。
“……你看，嗯……这是‘太子事发之夜’……‘女儿误遇贼人’……‘侥幸逃脱’……‘今平安无虞，不日返回’。”
她的声音磕磕巴巴，攥成一团的手羞涩地伸出一根指头，在张扬的文字间挨个指认。
“……然后，下面‘万望双亲勿念，保重身体。靡乐谨上’”
那信纸被她戳得一抖一抖，好似在抗议她极富个性的造字运动。
终于，青梓在靡乐的解释下，感觉是那么回事地读完了信件。
对上靡乐的脸，她眨巴着眼睛，像是在说“我没骗你吧，就是这几个字”。
青梓是刻薄惯了，更何况靡乐的字实在入不了眼：“韩老能收到你这个学生，可以说是师门不幸了。”
靡乐窘迫挤出的笑到底还是碎了，想讥讽一句“你小时候刚学写字的时候还不一定有我写得好呢”，又怕给人说不高兴了，不帮她了。
只能暗自瞪了一眼青梓，嘟囔道：“读写我只学了一月多，能这样已经不错了……”
青梓收起信件，恍有所悟，轻声笑了笑：“诚然，我刚学习白洛的文字时也不见得比你好。”
“……你不是白洛人？”
“我母亲是隐雾人，我幼时都和她生活在那儿。”
“隐雾……是太子去的那里？”靡乐能感觉到青梓在引导话题的走向，但他既然愿意说，那她也不介意多了解一些。
“不错。那里和青垢一样，有一些天意眷顾的东西。”青梓的神情意味深长，靡乐警觉感知，以为他会透露部分太子的计划，让她更靠近事件中心。
可没有什么阴谋揣测将她包围，只有如水的哀伤漫过她的心潮，把她的顾虑推平，星星点点的愤怒、怀恋、憎恨和追忆交替点缀那份心绪，五味杂陈。
她看向青梓，他确实没有接着说的意思。
“……你也想家了么？”
他违心地叹了声没有。
“我只是感慨回不去了。”
……
荆华园，奉瑰台近旁。
形色各异的仪式媒介被安置在土地里，在天意的滋养下生长。
它们大多是为疑难杂症而求的良药，但也有另一些是意识想生出的血肉。
也许是云欣此有意安排，这些意识里唯二能出声的，被她种在了一起。
毕竟仪式持续十日，接下来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这儿的土里，能有个陪着说话的，总不至于太寂寞。
可好心办坏事，那两位意识或许不太想见到对方。
“我还真是没想到她有这能耐，竟能让视者觉醒出意识……要用人的五感品味世界的感觉如何啊，齐霜？”罂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