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华殿内。
由于庆乐帝说过,今夜众宾客想回府,要等到裘止查明真相,等到走水和投湖的真相明了,才能叫他们离开。
于是当德吉公公领着陶千照和裘止出现在殿门处时,便犹如石子投入了水池。
殿里本来怨声载道的氛围,霎时被惊起波澜。
“回来了,裘大人回来了!”
“陶千照也回来了,还是同裘指挥使一起回来的,难道她当真去查案了?”
“管这作甚,裘止既回来了,那应当是今夜这事有结果了,咱们终于是能回府了。”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四起。
陶千照跨进大殿门槛,听着熙攘起来的声音,特意朝女眷席那头扫了一眼。
今夜镇远侯府来了不少人。
镇远侯和夫人与叶皇后算是旧识,所以不曾缺席,长子方靖霖如今已入朝为官,方靖霖也前来参宴。
除了他们,侯府二房的方纬舟,也携夫人一道来了。
陶千照细细地想过这一切。
镇远侯府二房的人,原本是没有机会参与这场席宴的。
因为二房与侯府的关系不算融洽热络,方纬舟搭不上镇远侯的东风。
今夜参宴,实是因为方纬舟在半年前,与定国公秦展文结成了亲家。
方纬舟半年前娶了定国公秦展文的女儿,秦听兰。
至此他的身份水涨船高,这般重要的席宴,他本没有入席资格,但如今借着定国公贤婿的面子,方纬舟最后还是入了席。
看到静静端坐,仪态端庄的女主温若嫣,陶千照又想起一茬事。
今夜镇远侯府来参席的女眷,严格意义上,还可以再算一个温若嫣进去。
温若嫣是三个月前从扬州入京的,入京以后,因为温家和镇远侯的交情,所以温若嫣住进了侯府。
不过也因此,温若嫣就变成了原身认为的头号情敌,开始遭到了原身的疯狂嫉恨与针对。
镇远侯府的女眷……
陶千照的目光依次划过侯夫人,温若嫣,以及那位二房新媳秦听兰。
不知道是否错觉。
在她眼神扫过去的时候,秦听兰,似乎与她对视了一眼。
不过很快就被她躲闪了过去。
陶千照挑了挑眉,颇觉意外。
那块方氏下人的腰牌,究竟是从谁人的身上掉下来的。
陶千照收回目光,同裘止一起走到大殿正中央。
德吉公公在入殿前,就已经遣人去寻了庆乐帝,告诉他基本已经查清了真相。
当他们三人走到殿里时,庆乐帝也及时回到了殿中。
此刻已经入座了。
回来的只有德吉公公,陶千照和裘止。
庆乐帝肃声问:“裘爱卿,告诉朕,今夜为何走水,为何死人。”
裘止俯身行礼,声线平静:“回禀陛下,走水一事,乃是有人提前谋划,刻意为之,宫女投湖一事,亦是主使者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做出的灭口之举。”
裘止说完后,陶千照故意微微侧头,朝女眷席那头扫了一眼。
恰巧看到秦听兰身体僵直,不停地端起茶杯啜饮的动作。
茶杯不及半个手掌大,她仰头饮了那么多次,茶杯里当真还有茶水吗?
陶千照收回眼。
听了裘止的回答,庆乐帝猛一拍案。
“在朕的眼皮底下,竟有人如此大胆,敢在皇后的生辰宴上做这些手脚,裘止,可有查清?”
裘止俯首,答:“今夜查案出了大力的,不是臣,而是陶姑娘,至于真正的主使之人,陛下不妨问问陶姑娘。”
此话出,点起了旁人心里的惊疑。
所有人都以为,陶千照殿前所求的赐机会查案,是玩笑一场,哪成想会从裘止的口中说出这种话,说陶千照才是查案出了大力的人。
“哦?”庆乐帝颇起了些兴致,“是吗,陶千照,那你告诉朕,主使之人,究竟是谁?”
陶千照握在袖子里的手紧攥了攥,她舒了口气,抬首面向庆乐帝。
“陛下,真正的主使之人臣女还不明了,不过该找的证据都已经找齐,种种线索禀明,此人是来自镇远侯府的一名下人,且为女子,只要让今夜镇远侯府的所有女婢都站出来,让民女辨认片刻,民女,便能将此人找出来,禀给陛下。”
“啊?镇远侯府?怎么会是镇远侯府的人?”
“是不是这陶千照乱说的,她查出来的东西,可信吗?”
“这谁知道,御前说假话,也不怕掉脑袋。”
庆乐帝目光轻扫了一眼镇远侯,复又看向陶千照。
但他没有再问陶千照,而是沉声问:“裘爱卿,她所言可是真?”
裘止拱手答:“回禀陛下,是真,陶姑娘查案时臣一直都有随其左右,幕后之人,确来自侯府不假。”
庆乐帝沉默了几息,抬了抬下巴,示意德吉公公:“德吉,把镇远侯府的女婢都找出来,让陶千照去确认。”
大殿下,镇远侯在案前紧紧拧起眉。
“是,老奴这便去做。”德吉公公从殿前走下来,依次走过女眷席前,“侯府的女婢们,都站出来吧,叫陶姑娘好好认一认你们。”
席间,秦听兰本来死死攥着手掌,眼下看到事情发展成这副模样,她朝身侧递去一个眼神。
后面站着的丫鬟早已经将腿抖做了筛糠,如今被她这一眼看过来,更是把心底的最后一点希望都看破了。
恰巧德吉公公走到了秦听兰这张酒案前面。
德吉公公对着秦听兰一笑:“方夫人,还请让您的人出来吧。”
秦听兰微微颔首,抬手向身后招了招。
那丫鬟颤着步子,额上的冷汗几乎要滴到地上,最后颤巍巍地随德吉走到了陶千照面前,同其他侯府的女婢一起,排成了一横排。
德吉公公走到陶千照身边,俯身恭敬道:“陶姑娘,便是这些人了。”
“多谢公公。”
陶千照走到第一个丫鬟身前。
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音量不高不低,恰好能叫殿里的每个人都听清。
陶千照看着身前这个丫鬟,道:“还请姑娘掏出腰牌借我一看。”
这丫鬟哆嗦着手,摘下了腰间缀的牌子,捧在手心递给了陶千照。
陶千照从她手中接过。
左右翻转着正反看了一圈,看到上头确实刻有“方”字,与她在甬路角落里捡到的那块是一样的。
她目光下放,视线落到这名丫鬟的绣鞋上,边缘干净,没有裹上泥和青苔。
陶千照将腰牌还给她,走到了第二个丫鬟身前。
“还请姑娘也把腰牌摘与我。”
这丫鬟听话地照做了。
流程与上一人是完全一样的。
一排丫鬟里面,只有最末的那位,秦听兰的那名丫鬟身子抖得最厉害。
从她第一次听到陶千照向她们讨要腰牌时,她额头上的汗就已经控制不住地下落,甚至背上,都流满了冷汗。
她死死低着头,咬着嘴唇,直到嘴唇里出现铁锈味。
陶千照已经走到了她旁边的那名丫鬟面前。
又是同样的流程。
少女清脆的声线,此刻却像是挂着银铃的那条丝线,动一动,铃声入耳像是能涤净灵魂,然而丝线却勒上她的脖子,叫她窒息难耐。
“够了!”
这丫鬟突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大喊一声。
席间的秦听兰攥紧手,指甲已经深深嵌入了掌心。
陶千照侧头看她,抬手的动作停下来,转而走到这名丫鬟身前。
她从怀里将那块腰牌取出来,放在掌心递到这丫鬟的面前。
“这是你的,对吗?”
整个大殿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等这名丫鬟的回答。
她低着头,最后祈求般的,绕后视线看向秦听兰。
然而对方眉眼凶戾,一双美目里满是阴狠。
她看懂了。
秦听兰眼睛里的,是逼迫,是威胁。
这丫鬟突然像发疯了一般,从陶千照手里劈手夺过腰牌。
她拔高声音高声嘶喊:“对!是我的!”
“这东西是我的,今夜放的火是我威胁那宫女做的,人最后也是我杀了之后投进湖里的!”
她脚下挪动步子,开始逼近陶千照。
“但是怪不到我头上,一切都是因为她太蠢了!我只是让她毁了秦听兰的贺礼,让秦听兰在生辰宴上拿不出礼物来,可她笨手笨脚,最后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她难道不该死吗?!”
眼见着这丫鬟的状态几近癫狂,德吉公公赶忙过来拉着陶千照后退几步。
陶千照却不退,她看着这丫鬟的眼睛,语调平静,问:“你是方夫人的丫鬟,为什么要毁掉方夫人的贺礼?”
“丫鬟?凭什么我要做丫鬟?她秦听兰出生就是国公的女儿,如今更是嫁进了侯府做夫人,而我就得替你们这群贵人鞍前马后像狗一样伺候着,凭什么?我问你们凭什么!”
所有人都被这大逆不道的话震惊。
女眷席上,秦听兰将手按在桌上,她竭力稳住面色,眼神晦暗地注视着在大殿之中发疯的女子。
尖利的嘶吼声落下,众人瞠目结舌,没有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而下一瞬,这名丫鬟骤然抬脚,冲向了大殿之中的殿柱。
殿柱高大粗壮,她是拿额头去抵的柱身。
头破血溅,身死当场。
变故来得突然,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陶千照是离这名丫鬟最近的人,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她哑然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方才还怒然质问所有人的人,此刻已经咽了气,被德吉公公招来几个太监抬去了殿外。
陶千照下意识回头看向秦听兰。
在丫鬟话中口口声声被讨伐的秦听兰,此刻面色不改,没有动容,没有惊惧,陶千照甚至觉得自己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庆幸。
在众人看来,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因为一个丫鬟愤于自己的身世,因为一条贱命,毁了皇后的生辰,又惹得龙颜大怒。
满殿沉默,复又响起几声唏嘘。
裘止在殿下朝庆乐帝禀礼:“陛下,真相已明。”
秦听兰柔弱地走出来,跪在地上,话间有啜泣之势。
她说今夜之事错在她,请陛下降罪。
下人做错了事,按理说,秦听兰这个主子的过错是摘不掉的。
但那名丫鬟说的对,她是秦听兰,是国公的女儿,是侯府的夫人。
众目睽睽之下,荣国公秦展文站了出来。
他已经年近五十了。
两鬓苍白,声音苍老。
“陛下,今日之事,是臣的女儿教下无方,是臣女的错,便是老臣的错,若陛下要降罪,便降罪于老臣吧,臣愿代女受过,以平陛下之怒!”
陶千照在旁瞧着。
一个还不够,又站出来一个。
是方纬舟,秦听兰的夫婿。
方纬舟跪在秦听兰身旁,瞧着倒是夫妻伉俪情深。
“陛下要罚便罚臣吧,内子之错臣愿一力承担!”
庆乐帝面色上瞧不出什么,他一言不发。
一殿寂静之中。
“叮!”
“《迷京》第五章[求旨]任务已完成,恭喜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