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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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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中治过病离开,唐礼躺在床上,他双眼紧闭,脸色苍白,面部肿胀,呼吸之间传来嘶鸣。

珠娘说,爹是捞鱼的时候不小心落水,挣扎了许久才被人救起,差点人就不行了。

青朵把他的右手紧紧拢在掌心,却发觉自己的渡过去的温暖,像是被无尽的深渊吸食,爹的手仍然是湿冷冰凉,还微微颤抖,这让她越来越心慌。

她和爹的身体都非常健康,很少生病。偶尔爹着凉风寒,她就熬一剂桂枝汤,再做一锅热粥,这方法是爹教的,便宜又有效,喝下去后不久,再加盖衣被,很快就能发汗退热,爹总是骄傲地说:

“有我们阿照在,不管什么病来,都能赶跑!”

可是这次,她不知道如何赶跑病魔。

珠娘抽出手帕,擦拭哭红的眼:“阿照,一开始别人传信回来,说他不行了,我差点昏过去,想着不管怎样,得让你见你爹最后一面,就跑去找你,幸好有你在,请郎中,救治,买药,我才渐渐放下心来。”

青朵默然不语。她听到珠娘的信儿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往他们的住处跑,还是芳晴和管家何伯帮她们张罗着,请了吴州医术高明的大夫,救了他爹。

要是她没有嫁到曾家,发生这件事,她和珠姨两个人都乱了分寸,那后果不堪设想。

青朵一阵后怕,她深深地感激曾家,从她成婚到如今,曾家给予她的,远远超过她的回馈。

珠娘走到青朵身边,迟疑道:“阿照,你爹……恐怕要修养一段时间。”

“嗯。”青朵应了一声,把爹的手塞进被子,又将被子掖紧。

珠娘叹了一口气,说道:“事到如今,我也没办法瞒你了。”

“他答应给别人画一幅画,人家预先给他二百两银子,还有五天就到约定的期限了,可你爹这样子,哪能作画!唉,肯定是要违约了!”

青朵听闻“二百两银子”,吃了一惊,出嫁前,爹把自己卖画的五十两全都给她,一幅画卖五十两,已经够叫人吃惊,竟然还有人出二百两银子买他的画,而且只是定金!

她知道爹的画技远胜于自己,但是一幅画能值几百两银子,她想也不敢想。

与“二百两”失之交臂着实令人心痛,不过以他的技艺,很快就能赚回来,青朵道:“违约就违约,有什么大不了的!把银子还给他们就是!”

珠娘为难道:“问题就是……这笔银子让你爹花光了。”

青朵目瞪口呆:“全花光了?”珠娘点头。

“那可是二百两!”青朵匪夷所思,“任他怎么花,能随随便便将二百两全部挥霍?”

脑袋里闪过爹打鱼落水的事,她随口嘲弄了一句:“难道是买了艘船不成!”

“真是知父莫若子!他可不就是买了一艘船!”珠娘回道。

惊骇之下,青朵的眼睛睁到这辈子最大程度:“船?”

“他买船做什么???”

“钓鱼。”

青朵眼睛眯起,什么鱼不能在岸边钓?非得买一艘船?罢了罢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还有疑问没问完,她说道:“一艘船也用不了二百两,剩下的钱呢?”

“什么丝绸做的坐垫,缀上孔雀羽的蓑衣,镶嵌碧玉的钓竿,他还买了一个‘鱼篓尊’陶器,用来装鱼。”

青朵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镶碧玉的钓竿?她只知道有身份地位的人家,手戴玉扳指彰显身份,怎么?用它钓上来的鱼,上岸就摇身一变,成为贵族鱼不成?

怒火愈燃愈烈,她按住太阳穴,闭上双眼痛苦道:“算了,买都买了,虽然费事些,也不是不能处理,把它们卖了抵账。”

她望着珠娘,问道:“船在哪?”

“沉了。”

“哦。”青朵下意识应道,随即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

此时无声胜有声。

珠娘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一遍:“船沉了,东西都没了。”

啊!头痛!

青朵五指张开,绝望地按住头皮,她的肌肤像是济南的土地,遍布泉水,每一处血液都要突破皮肤,喷涌而出。

耳边传来珠娘的感叹:“唉,也好,东西虽然都没了,但你爹还活着,就当破财免灾了。”

恕她不能苟同,财是真的财,她爹才是那个“灾”。

一种无力感遍布全身,她要怎么还清二百两?她想起一事,马上说道:“之前爹给我五十两,可以用来还这笔钱。”

珠娘叹道:“五十两的就是这一幅!定金给了二百五十两,他拿了五十两给你!”

哦,所以她和爹,一共欠人家二百五十两。

等等,这么多银子,她的亲爹只分给她五份中的一份?宁可在鱼的身上“一掷千金”,也不给她?

鱼竟然比自己略胜一筹!

哦!该死的头痛!

青朵捂着脑袋,感觉头痛欲裂,这时,眼前浮现一个身影,笑容如煦煦春风。

曾卿卿!脑中的青朵小人已冲上去抱住他,委屈道:“呜呜呜,夫君,你快帮帮我啊!要是还不上这笔钱,爹的女儿,你的妻子我就会被卖掉抵债,那我就和戏里面的窦娥一样了!到时候冤屈至死,六月飞雪!我爹一辈子是做不了官了,你可要努力读书,考中举人,当官为我平反啊!”

他低声笑,抚摸她的头,柔声道:“夫人,有我呢。”

嫁给他的这些天,不论是她不愿圆房,还是醉酒闹事,浊气冲天,曾正卿都理解她,包容她,他可比自己亲爹可靠多了!

青朵烦闷的心渐渐安稳下来,她忽地想到,自己现在是曾家少夫人,她没有钱,但曾家有钱啊!

她倏地起身,边走边说:“珠姨,我叫芳晴回去取银子,你和买画的那人说一声,我爹身体不适画不了了,定金给他退回去!”

晚间,珠娘带着芳晴取回的银子出门,去还买家的定金。青朵守着唐礼。黄昏时他生起高热,双颊转为绯色,口中呓语,青朵附身下去,听他喃喃道:“鱼儿!鱼儿!”霎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将湿巾贴在他额头上,嘟囔道:“鱼儿能给你换湿巾降温吗?”

又用艾草灼他脚底涌泉穴,她一手捏着鼻子,尖声尖气道:“鱼儿能忍着你的脚臭,为你祛寒吗?”

芳晴微微抬起唐礼的身子,青朵一勺接着一勺,把桂枝汤喂进他口中,她又絮叨着:“鱼儿能给你熬桂枝汤,喂你服药吗?”

芳晴拼命咬着自己的下唇,忍痛憋笑。嘴绷成一条线,不敢开口,唯恐笑出声来。自己可没见过女儿和鱼儿争宠的事。喂药完毕,她轻轻放下唐礼,端着水盆去院子里,刚出屋门,就“噗嗤”笑出声。

索性忙完这些,唐礼的热势稍退,人仍然昏沉沉睡着,青朵哀怨地望着,大有一种等着唐礼醒来,要追问他“我和鱼儿你更爱哪一个”的架势。

“珠姨娘回来了!”芳晴在院中喊道。青朵闻言站起身,见珠娘拎着装着银子的包裹回来,满脸疲惫,她心中一沉,上前接过包裹,放在一边。

“怎么样?”她问道。

珠娘摇摇头:“买家不肯答应。”

“他嫌少?”青朵一咬牙,“那就多付一点!毕竟我们违约在先!你等着,我这就再回曾家取。”说着就要冲出去。

珠娘忙拦住她,说道:“小祖宗,你倒是等我说完啊!买画的是和宝楼当铺的二公子,他平时就喜好收藏各种书画,听说此事,说道自己只想要画,如果现在画不了,他宁可等着你爹恢复再画,也不肯接受退钱。”

青朵的心又回到原位:“既然他这样说,那便等爹好了再给他画。”

虽然她爹心中只有“鱼儿”,但她心里放心不下自己的亲爹,今夜她就在此处休息,她上半夜照顾爹,珠姨是下半夜。忙了一天加上熬夜,她倒头就睡着,临睡前想到一件事:曾正卿自从和她同床共枕,好像总睡不好觉,要不然就是起来给她盖被,要不要就是她喝醉、肚子疼照顾她。

自己熬夜给他缝袜子,第二天昏睡过去,他也不会叫醒她,自己还能补补觉,可他第二天还要到铺子里,劳累却又休息不好,一定很辛苦。

可怜的卿卿,青朵临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掠过:我要加倍用心待他。

一夜无梦,她沉沉地睡着,一时忘了身在何处。却被芳晴小声唤醒:“少夫人,唐老爷醒了。”

青朵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白天发生了何事,一下子坐起,顾不得起身迅猛而乱蹦的心跳,她趿拉着鞋子冲到唐礼房中,果然见到他睁着眼睛,吃力地打量她。

“爹!爹!我是阿照啊!”青朵大喜道,“你终于醒了!你可吓死我了!”不等唐礼回复,她抬头一叠声地催芳晴去请郎中来。

唐礼想要抬起右手,却发现自己力不从心,手抖得厉害,青朵忙握住他的手,这双熟悉的手,终于恢复他该有的温度。

太好了!青朵欣慰地想道,她最终,还是将病魔赶走了。

*

青朵再来时,已经是唐礼落水的第四日。唐礼正在吃早饭,他左手端碗,右手拿匙,不知是左手颤,还是右手颤,还是两只手都在颤抖。仿佛他手中的不是碗和匙,而是一对“碰铃”,叮叮咚咚地响。

眼瞅着他舀起的一勺粥在空中颤颤巍巍,马上就要播撒在被子上,青朵忍不住伸手去接碗和匙,说道:“爹,我来喂你吧!”

唐礼似是不愿,喉咙里哼哼着什么话语,但又拧不过青朵,只好任她一勺勺喂给自己吃。

吃不过吃一碗粥,就像是打了一场恶战,唐礼身上冒出许多虚汗,青朵服侍他躺下,拧干手帕擦去他脸上的汗,一直等他睡去,才悄悄地走出去,去厨房找正在熬药的珠娘。

“珠姨,我爹的手抖怎么还没好?”

珠娘往灶里添一块柴,叹气道:“恐怕一时半会儿都好不了了。”

青朵大吃一惊,忙问道:“郎中怎么说?”

“说是什么‘寒邪如体,经络阻碍不畅’。我的理解就是,在水里冻出毛病来了。我问他什么时候能好,郎中说几个时辰也有,几天也有,慢的,几个月也有。”

“甚至,可能伤了经脉,一辈子都好不了了。”她轻声道。

木柴仿佛受了惊吓,在灶中“啪”地爆开一颗火星。炉火烘得人身上暖暖的,青朵却觉得心怎么也暖不过来。

爹在画画上天赋极高,因遭变故,封笔不再画画。现在好不容易想明白,又开始作画,没想到又遇到这事。主动罢手不画,和不能画,完全是两码事。难道天妒英才,上天真要一次次地把爹逼到绝境吗?

眼泪悄悄滑过脸颊,脸上痒痒的。她没有心情拭去泪水,任由它们“吧嗒吧嗒”坠落。她想起一次,她被同村的伙伴嘲笑家里破烂,回家嚎啕大哭。

爹蹲下身子哄她,心疼道:“哎哟哟,我们囡囡掉了好多小珍珠!”

她哭得更厉害了:“为什么不是珍珠!要真是珍珠!家里就不穷了!哇——”

爹手忙脚乱地用袖子给她擦眼泪:“哎哟不哭不哭,都怪爹胡说八道!”

他的袖口传来豆油的腥味,青朵嫌弃地躲开,自己用手背擦眼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爹的袖口由墨水的臭味,变成豆腥味。

“要不爹教阿照画花鸟鱼虫,画画可挣钱了!”

“不要!”她清楚记得自己当时坚决抗议,“如果画画真能赚钱,我们现在为什么还这样穷?你说谎!”

爹没有说谎。青朵看着自己的双手,之后自己一直嘴硬不肯跟爹学画,但自己确实凭着这门手艺,衣食无忧。

她的心中升起一股勇气,下定决心,她要跟爹学画,将他的画艺传承下去!

至于爹欠那个什么二公子的画——

“珠姨,”她的声音非常冷静,“不必等我爹恢复了,欠那人的画,我来画!”

珠娘一脸诧异地仰头看她,面色古怪,吞吞吐吐道:“这,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不过一幅画!”青朵见珠娘不言语,蹲下来摇晃她的身子撒娇:“珠姨——”

“不行!”珠娘被她摇得晕头晃脑,仍然不松口。

“你怕我画得不如我爹,暴露出去,对不对?你放心,我会用心跟他学画!”

“不是!”

“那是为什么!”

珠娘让她缠得没办法,她脱口说道:“因为二公子跟你爹订的,是一幅春宫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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