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宇宙时后，林衍推开了首都星住所的大门。
“偷偷去哪了？”一把刀扎在门口，不远不近，横在他的眼前。
林衍偏过头凝视着面前的人。很显然，程渊也刚到家不久，制服外套虚虚披在肩头，军靴都还没来得及脱，每根头发丝都站成了风尘仆仆的模样——虽然太空并没有风尘，而他本人也并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疲惫感。
但人就是这样，对重要的一切都怀着微妙的偏爱，和探究的好奇心。
林衍露出一个笑容，恳切地抱住程渊的手臂，侧脸蹭了蹭他的袖口，丝毫没把那把短刀放在眼里：“哥哥，你这么关心我啊？我好感动。”
“别转移话题。”程渊转了转手腕，刃口更加闪亮逼人，还故意在林衍面前晃了晃。
“胆子很大啊，擅自脱队。我教过你这些吗，嗯？”
林衍非常惬意地享受着那张面孔凑近过来的感觉，一点危机，一点新鲜，还有一点小小的刺激。天知道这个从小行善积德、温良恭俭的小青年，是怎么掌握这种扭曲的取乐方式的。
程渊的本意是借机敲打一下不遵守纪律的副官，谁知道他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明显是毫无任何悔改之意。顿时纪律严明的长官被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把刀立刻拍到某人的脸上。
“是不是对你太好了点？”
林衍从善如流地回答：“是呀哥哥，连教训下属都只敢拿礼仪剑吓唬人，确实有点太过于善良了。”
浅栗色头发的青年越过门槛，谄媚地托住程渊的手腕，把那柄外强中干的武器拿了下来，还顺手帮人拿下了虚虚披着的制服的外套。
“来，我帮您卸下来。这些东西多重啊，哥哥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小青年的眼睛亮闪闪的，一点杂质也没有，显得很纯良——要是心里那点小九九不那么昭然若揭，就更讨人喜欢了。
程渊拼尽全力克制住了自己想捂脸叹气的冲动，用手背拍了拍林衍的脸颊：“先进屋，报告和处罚一个都不能少。”
“好的长官。”林衍把外套挂到玄关的衣架上，动作非常绅士体面，“在那之前，让我用些实际行动弥补过失吧。”
“所以您晚餐想吃什么，亲爱的长官大人？”
……
夜幕降临，电视台的新闻播报适时响起：“针对第二星系频繁发生的社会案件，总督已表示会加强管理，增编安保部队，今后欢迎所有机构共同监督……”
林衍看了看电视屏幕，将煎得有些焦脆的金色煎蛋送入嘴里，含含糊糊地问：“什么案件？第二星系可是精神网系统运用最为普遍的地区吧？”
“精神网只能监控，并不能直接控制人的思维。”程渊将叉子搁在桌上，喝了口水，“只要动作够迅速，事前准备够充分，袭击成功率会很高。”
“针对性的袭击，目的不在造成死伤——毕竟没任何人伤亡，但效果非常显著。”
“哦？”程渊将水杯搁在桌上，目光沉沉地落在林衍身上：“什么效果。”
林衍有点费力地把煎蛋咽下去，笑了笑：“恐慌。”
“恐慌是一种讯号，昭示着这里不安全，或者不稳定。”
“第二星系在接入精神网系统后这么久，都没有出现过如此大的震动。这给了一些人一个信号。”
“一个……行动的讯号。”
林衍身后的窗户倒映着昏暗的天空，沉落的夜色似乎要将他吞噬。
程渊皱了皱眉，拉过他的手：“想回去吗？毕竟你出生在那，而且……你的父母也和第二星系渊源不浅。”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聊起这个话题。林衍闭了闭眼，压下了一点复杂的神色：“如果我说，确实很想回去呢？”
程渊握着他手腕的手指再紧了紧，透出全身上下唯一的情绪外露：“现在不是时候，等我——”
林衍打断了他的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我知道的，但我不想再心安理得地待在你的保护下，哥哥。”
“毕竟哥哥是很为我着想的啦，把我带出来，放在首都星接受最好的培养，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早就死了，或者……成为有心之人利用的一枚普通棋子。”
“只是我希望，如果有朝一日我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希望你能认真看着。”
“看着我。我已经长大了，哥哥。”林衍说，“我很感谢你，我想保护你。”
冷白色的月光透过窗玻璃，洒在两人的侧脸上。电视播完新闻便自动关闭，四周很安静，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此刻消失，只剩下一方餐桌，彼此注视。
“……”沉默许久，程渊叹了口气，“你真是跟纪叔叔一模一样。”
林衍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提别人，微妙地感受到一丝不爽：“为什么这么说？纪叔叔也惹你了？”
一向情商极低的程渊冷哼一声：“他啊，放着清闲的教学任务不做，天天守在域外当保安——本来这事根本与他无关。”
“但你不也老是往外面跑吗？”林衍一转口风，打量着程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你有，我们也都有。”
程渊抿紧了嘴唇。一种明亮尖利的光芒从他深黑色的眼瞳深处燃起，似乎有千言万语汇在那当中……但随即，他眨了一下眼，那一切就消失了。他还是那个冷静克制的先锋军统帅，从未改变。
“你不知道在这样一个时代，坚持着自己的理想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喃喃道，“生命很脆弱，牺牲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不会这样。”林衍开口，“我向你发誓，不会做任何无畏的牺牲。”
他不隐藏感情，一切炽热的、幽微的心思都写在脸上。
“反倒是你，哥哥。”
林衍伸出手指，在程渊的手腕上攀缘，亲密地纠缠着他微凉的指尖。
“我不希望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有任何无谓的牺牲，即便你有一千个理由。”
林衍将他的手腕拉近，在手背上落下一吻，犹如最忠诚的骑士，向心中的王宣誓。
“让我来把手弄脏。”他在心里说，“你就呆在你的高座上，让我永远用痴迷的眼光凝视你。”
“直到世界尽头。”
程渊没听见他心中狂热的呼喊，只是低眉凝视着面前的青年，声音故意带了些轻慢：“我从没见过你这种……刚效忠就查上司底细的手下。”
“你有你的私心，我自有我的手段。至少现在还在我的地盘上，你得听我的。”
如果有一条尾巴，林衍早就让它在身后摇摆了：“那您有什么吩咐，长官？”
程渊笑了一下，将餐盘交到林衍的手上，指了指椅背搭着的粉色碎花小围裙：“洗碗。我有事。”
……
第一星系，宇宙港。
“什么事？”程渊迈上指挥舰，接了通讯。
“总督动向不对，我感觉事情要坏。”对面传来玛兰妲的声音，有点急切，“他有事没事想往边界跑干什么？没见过这种急着送死的！”
“到哪了？”程渊简洁一挥手，诺玛迅速将航线定好，接管控制系统，“给他发警报，疯了吗？”
“但凡离开保护区一步，他有几条命都不够死的！”
玛兰妲凝视着自家队长，目光里透着一点复杂的神色：“队长，我总有一点不祥的预感。”
“说。”程渊推动了加速阀，“你的直觉一向很准。”
“总督刚被叫去指挥塔，他前脚刚回来，后脚就敢违抗那位的意思吗？我看不对。”玛兰妲声音很轻，“他是第二星系全体选民选出来的总督，不至于刚上任就自取灭亡。”
“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位让他死。”
程渊眼神闪烁，没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无论如何，总督不能死。”玛兰妲越说越激动，“第二星系退无可退，要是他死了，战争就不可避免！域外海盗还没歼灭，战争不能从我们的内部爆发……第二星系不能成为主战场！”
“副队，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程渊突然问。
玛兰妲眨眨眼，下意识答：“如果不算编外战斗的那些年……六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实在保不住总督，你顶上去。”程渊说，“越快越好。”
无形的压力降了下来，金发的女军官面容扭曲，就像突然犯了剧烈的牙疼：“为什么是我？”
“你履历好，实力够，为什么不能是你？”程渊转头，“还是第二星系原住民，更加合适了。只是送你去参加选举，放心，不会动任何手脚。”
“……看来你身边是真的没人可用了。”玛兰妲闷闷不乐地低下头。
“楚惟虽然曾和我们共事，但目前隶属研究中心，不可能放人。”程渊说，“阿尔勒……你看他是那种长袖善舞的人吗？副队，只好委屈你了。”
玛兰妲欲哭无泪，像棵即将被流放边疆的苦命小白菜：“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考虑你那小副官？他也是第二星系的人吧？”
“他才入伍多少年，有多少知名度和经验？”程渊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玛兰妲，“你觉得可能吗？”
“这不是逻辑上的问题，这只是一个私人情感上的控诉。”玛兰妲举起一只手，“队长，在考虑手头可用的人时，老是把他当成小孩保护可不行。”
“看他那眼神，那战斗素质，天生就属于博弈场。”
程渊不耐烦地拍了一下通讯端口：“你没完了是吧？”
玛兰妲一鼓作气，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我要是走了，您身边就真的没有人了，队长！”
“要是任由林衍进入指挥塔为那位效力，别说之后他要是有点什么事，您带着阿尔勒一个人在首都星这种地方，自身难保！”
“先锋军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以您为核心战斗至今。”玛兰妲将右手握成拳，攥在胸口，“但如果任由指挥官孤身作战，不符合我们的准则。”
“我会尽全力保住总督的性命，维护最后的平衡。”玛兰妲顿了顿，补充道：“不惜一切代价。”
程渊用那双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指紧了紧制服领口，他一身上下一丝不苟，透着峻拔孤寒的气质，眼睛和发丝都是墨黑色的，像是最深的太空，一丝光线也无法逃出的深空。
“放任你们再次覆灭，才是对我来说最大的损失！”他一字一句地开口，“如果以后再说这种话，即刻脱队，滚回你那第二星系去。”
通讯断开了。
现任驻军基地代表玛兰妲将军立在通讯屏幕前，保持着敬礼的姿势一动不动。许久以后，她松开手，眼神里流露出一点颓然。
“别再逃避了，队长啊。”玛兰妲幽幽地叹了口气，“身为先锋军成员，每个人都抱着为您战死的觉悟。”
“如果您不给我们这个机会……那就没有活着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