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你行李都收拾好没有?”
“收拾好了,哥。”
“明天就要去学校报道了,你再检查检查证件之类的重要物件有没有带齐!”
“都检查过了,好哥哥,这些话你已经说过不下五次了——”
说最后一句话时,德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好让华意识到他最近是真的有点操心过多了。但没想到的是,华还是浑然不觉,他一边继续念叨着,一边还顺手帮他把折进去的衣领整理好。
德顿觉鼻酸。
他不是不知道哥哥和母亲一反常态事无巨细都要过问的原因,他只是羞于面对。
距离他放弃阿南塔萨特大学的入学机会已经快四个月,距离他高考失利也已经一个多月,时间平静地流逝,家人们也从不会提及这些不愉快的往事,但他心里很清楚,这块伤疤并没有真正愈合,只要轻轻一碰,还是会有血水向外汩汩流淌,露出血肉模糊的惨象。
也正是因此,两天前欧儿出发去阿南塔萨特大学报道,他没有陪同。
“抱歉,你先去吧,我想和家人一起再呆几天。”说这话时,他使劲稳住声线,想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心虚。
欧儿还真的没有识破他的谎话,只是把脸埋到他的肩头哼哼唧唧地撒娇。
“陪我去吧,小德,好不好?陪我吧,嗯?一起去吧?”
“可以吗?”
最后一句话,欧儿是用中文说的。欧儿的中文水平向来不足,再加上高考结束后疏于练习,更是有所退步。但这句“可以吗”,发音倒是非常标准。
德一下子便回想到二人坐在轮渡上的那个夜晚。那时候的他们还没有完全明白对彼此的心意,想表达出汹涌的在意,却因词不达意,反倒变得更加疏离。
那时候的他,真的爱他爱得好拧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样拧巴的他,欧儿也全然接纳。
“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直接跟我说吧。”
“我不会觉得你无理取闹的。”
“但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我会自己慢慢留意的。”
“然后再问你,发生什么事。”
“可以吗?”
欧儿看向他的时候,眼睛总是亮晶晶的,真诚和坦率,让他的双眸永远纯粹、永远灵动。
德对欧儿的眼睛没有抵抗力。月光下的爱意,虽然隐秘,却从未停息。
“德,陪我一起去阿南塔萨特报道吧,好吗?”
见德迟迟没有回应,欧儿抬起头,却看他一副失神的样子。他只好用黏糊的嗓音再问了一遍。
德终于回过神来,却因听到“阿南塔萨特”这个关键词突觉心脏刺痛,话到嘴边的“可以”也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听话,你先去吧,我过几天就去找你。”
语罢,他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很轻的吻。
其实他也知道。他知道自己有时怯懦、不够勇敢,有时又不够坦诚、没有完全交付真心。他也讨厌这样的自己。
但是他还是无法踏出这一步。
持续三年夜以继日的付出,曾经得到却又瞬间永失的美好。他没办法在仅仅过了几个月后就淡然一笑、彻底释怀,他做不到。更不用说这一切还是他自己主动放弃的。
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原谅别人反而比原谅自己来得简单。
欧儿对他的这些心理活动全然不知,但见他坚持,便也不再勉强,妥协地买好独自飞去曼谷的机票。
“德,明天真的不用我和妈妈陪你去吗?”华知道欧儿已经先行去学校报道,所以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真的不用。”
德其实还想说自己之前去学校面试的时候已经坐过一次去曼谷的飞机了,让他不必担心,但话到嘴边还是羞于启齿。
【阿南塔萨特,机票,存折,妈妈无比骄傲地大声宣布小儿子被心仪大学录取,要请所有顾客吃面……】
这些词汇和画面像一块块被烧红的烙铁,只是想到,都会让他的心被烫出一层水泡。
“欧儿这几天在新学校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还好,只是抱怨学校宿舍太小,衣柜不够放。”说到欧儿,德的心情终于稍稍轻松了些,语气也不自觉变得柔和许多。
只是想到自己嚎啕大哭、挂着鼻涕和哥哥坦白喜欢欧儿的那天,多少还是有些难为情。
“是衣柜太小,还是欧儿的衣服太多?”连哥哥这样的老好人都忍不住调侃,看来欧儿爱买衣服当真是人尽皆知。
“光行李箱就带了四个,差点没把我胳膊拉断——”德大声控诉,语气夸张得像在出演话剧。
“好啦,别抱怨啦,你身上穿的这件都是人家的。”华忙不迭打断,生怕话痨弟弟一打开话匣子便没完没了。
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上衣,还真是从欧儿那顺回来的,便一下子噤了声。
华看他吃瘪的样子,忍不住笑,可笑意未尽眼底,反透出一丝落寞。
一个月前德潸然落泪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他无比心疼,更愧疚于自己长期以来对弟弟的情感世界似乎一无所知。
“我喜欢欧儿。”
“可他是男生啊。”
“怎么可以呢?”
“我生下来就喜欢女生。”
“喜欢他就……感觉很奇怪啊。”
“很迷茫啊,哥。”
“如果跟他在一起,我又该怎么跟朋友说啊。”
“他们都跟女生交往的。”
“那天你带佐佐回来,妈妈真的很开心、很自豪啊。”
“如果我跟男生交往,”
“她会接受吗?”
“她会怎么想啊?”
那天德说了很多,每一句都让他心痛。
他毫不质疑弟弟对欧儿的真心,因为那些句子德说出来是那么熟练,似乎早就在心里预演了一万遍,也折磨自己折磨了一万遍。
世人皆以为爱是甜蜜愉悦,但他知道德的爱一点也不轻松。
他看着声泪俱下的弟弟,有那么一刻,竟觉得自己爱上佐佐是一件不够正派的事。明明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自己的爱却简单轻易到让他在弟弟面前感到羞耻,好像自己的幸福是从对方那里偷来的一样。
如果可以,他宁愿把偷来的幸福还回去,也不希望德遭受来自外界的任何恶意。
“德,到了曼谷要和欧儿好好相处。”这句叮嘱温暖却又无力。
“我会的。”德感受到哥哥的严肃,落下的每个字也都变得很重。
即便对未来一无所知,他也非常清楚自己该守护的是什么。
他亲眼见证了柏石对欧儿的表白,也真切地尝过了失去欧儿的苦楚。
他绝不能再失去他第二次。
“哥,如果——如果我故意不陪欧儿去学校报道——”
“是不是很过分?”
坚定的爱意提醒了他:他不够诚实。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扯开伤口自我剖白。
华只是愣了一下,便心下了然。他把宽厚的手掌覆上德的肩膀,想让他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放松些。
“不要再拿过去的错误惩罚自己了。”
“即便懊悔,也不该是因为错失理想的大学,而是因为误读了我们对你的爱。”
德顿觉头皮发麻,像被一股电流击中。
一直以来,他懊悔于自己的自负和莽撞,痛心于欧儿不理解自己的牺牲,愧疚于让母亲和哥哥的期望落空。
他是那么爱自己,包括爱自己的感受。
却唯独忘了自己也在被爱。
原来欧儿的爱,是即便德没有让出名额、自我牺牲也会一如既往钟情于他的爱;原来妈妈和哥哥的爱,是即便德没有考上理想大学、哪怕一事无成也会始终如一呵护着他的爱。
他这段时间的消沉,看似是无法原谅自己,其实是在深深误解所有爱着他的人。
德极力克制,却还是泪如雨下。
他只好用力地拥抱华,好遮掩自己狼狈的模样。
华顺势把手滑到他的后背,像哄婴孩那样有节奏地轻拍着。
“德,你说老实话,要是欧儿真的接受了那个名额,你还会后悔吗?”
“不对,应该这么问,要是时光倒流,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还会把名额让给欧儿吗?”
德默不作声,只是不停地流泪。
半晌,他才终于哽咽着开口。
“如果再来一次——”
“我还会让给他。”
“我那时只希望他能快乐和幸福,顾不得别的了。”
华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但还是恨铁不成钢地重重地掐了一下他的屁股。
德痛得叫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