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贤躺在狭小的木床上,冷风一阵阵从门缝吹入屋内,月亮为门上的铁锁镀上一层银光。火辣辣的痛意绵延不绝,她却没有分给它一点心神。
十四年了!
自她十八岁来到这座深山古寨,没有一天不想着逃跑,可这寨子外面仿佛是鬼打墙,怎么走都会回到寨子口!
她怕自己会像孙秀一样,被驯服,被同化,然后认命,浑浑噩噩交付一生。于是她拼命写,拼命写,把记忆里的句子悄悄藏在叶子上。
可结果呢,不过是零落尘土碾作泥,一如那一眼看得到头的命运。
“啪嗒。”
一颗小石子砸在地上,打断了刘玉贤的思绪。
吃力地扭过头看向后窗,那里不知何时冒出一团黑影。
冷汗一颗一颗冒出额头,刘玉贤忍痛伸手摸索,慢慢把枕头里削尖的木棍攥到手里。
会是谁?如果是寨子里的男人该怎么办?这个木棍已经算是屋子里唯一尖锐的东西了,还有什么能护身的东西?
她挣扎着缩到墙角如临大敌。
外面黑影看她醒了,动了起来。
一片黄叶越过窗栏,夜色也不能掩盖它的耀眼,像是枚小太阳,照亮了这方天地。
“这是你的东西,上面是字吗?”看着墙角那坨,小孩儿有些疑惑,他不就问了一个问题,屋里女人怎么吓成这个样子?
听出是个小孩子,刘玉贤才缓缓松了口气,借着月光认出来人,她微微一怔。
是白天那个站在人群外的孩子,也是这寨子里唯一的孩子。
说来可笑,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生居然也知道为儿子打算,干着断子绝孙的买卖,却知道把儿子送到城里读书上学。
“你不是哑巴?”
小孩儿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回到:“我不喜欢和他们说话,也没名字,他们就叫我小哑巴。”
刘玉贤静了静,蹒跚着走到窗前,接过那枚黄叶。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①
动荡不安的心湖莫名平静下来,一股力量重新为它注入生机。
她看向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哑声问道:“你想认字?”
小孩儿递过一个纸包,“不用你白教,这里面是我攒的止痛草沫,换你教我认字。”
对面的人看起来有些惊讶,“你怎么会想到给我东西交换?”
眨了眨大眼睛,小孩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问题她也要问,开口认真解释,“他说什么东西都要钱,就连我也是他花钱买来的,但是我没有钱,只能拿这个换。你要是不要草沫,我还可以拿野鸡蛋和你换。”
他生长在淤泥里却没有染上同样的黑色。
刘玉贤没有回答,一丝水汽充斥眼眶。她缓了半天,一字一句重若千钧,“不用,不用你换,你有这个心就够了。”
“真的什么都不用给你吗?”小小的川字出现在幼童脸上,惹人发笑又惹人怜爱。
她轻笑一声,拖着身体费力从床单上撕了一缕,放在窗外,“从今往后,你半夜悄悄过来,要是看见窗外有这个布条,就扔个石子到屋里,我就起来教你认字。”
小孩低头看向女人想再确认一下,对上了她眼睛的那一瞬间,一种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感觉涌上心头。
落在身上的目光有点像春天暖暖的阳光。
他忽然就明白了山林里那只狸花猫的感受,难怪它总喜欢卧在阳光最好的石头上,一晒就是一整天。
看出小孩的怀疑,刘玉贤肯定道:“我不需要你给我什么,只希望你长大后不要像寨子里的人一样,不要留在山里,外面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
小孩儿歪了歪脑袋,像是想到了什么,“是陈家儿子呆的地方?”
真是个聪明孩子!
刘玉贤心中暗自感叹,“是,外面的世界以后再和你讲,今天先给你上第一节课,学会你的名字。”
她还记得小孩儿刚来时是什么模样,白白胖胖的,身上的襁褓都是没见过的好料子,当时孙秀还特意要走了那东西。
本以为吴勇是没儿子所以想买个男孩传宗接代,反正寨子里大半部分人做的都是贩卖人口这门勾当,买个男孩方便得很。可奇怪的是他对这个男孩并不重视,反而有意磋磨,小小年纪劈柴提水,烧饭割草,十分辛苦。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刘玉贤能确定的事只有一件,小孩儿父母对他一定是万分珍重。
她看着小孩儿坚定道:“你不叫小哑巴,爸爸妈妈肯定给你起了个很好很好的名字,只是你暂时不知道,我先给你起个名字怎么样?”
小孩儿没有说话,两只干瘦的小手不住地抠着窗边木头。心中有些茫然,爸爸妈妈会很爱他吗?
“太阳即将升起,黑夜消退天色微亮的样子叫作熹微,我希望你的未来能在阳光下,熹微就做你的名字。”刘玉贤想了想,继续道:“至于姓氏,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你有什么喜欢的吗?”
认真考虑一会儿,他做出选择,“我想姓李。”
这个字好像在他记忆里模糊出现过。
“李熹微,李熹微。”她念了两遍,点点头露出一个肯定的笑容,“很好听的名字,平时我就叫你小希,希望的希,好吗?”
李熹微狠狠点点头,欢喜之情从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溢出来。
“咳咳。”刘玉贤清清嗓子收敛起笑容,换上一副严肃神情轻声道:“但是认字这件事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一定不可以被第三个人知道,能做到吗?”
小孩儿被这气氛感染,也压低了声音:“你放心,不会有人发现我。”
李熹微没有说大话,自从他能听到那道声音后,五感灵敏了不少,要不然怎么敢承诺拿野鸡蛋换呢?
屋外,明月已然爬上正中。
看了看月色,刘玉贤催促道:“就这么说定了,天不早了,早点回去睡觉吧。”
小孩儿没有走,反而把小脸往前凑了凑,贴上窗子栏杆,脸蛋上的软肉从缝隙里溢出,鼓成两个小小的山包。
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有多可爱,还在一本正经地追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叫你?”
刘玉贤有一瞬间的晃神,如果没被卖到寨子,她或许已经读完师范,现在不知在哪个学校当老师吧。
一股热意涌上喉头,她使劲咽下去,无比认真地回到:“我姓刘,我叫刘玉贤,你可以叫我老师。”
李熹微眼睛不知不觉变成两枚弯弯的月牙,害羞道:“老师,明天见。”
等到窗外恢复平静,她终于抑制不住激动,在屋内喜得直转圈。十几年来,终于有了一次明天值得期待,她忍不住再次看向小孩出现的地方。
嗯?窗户边有东西?
她走近才看清楚,是个小小的干叶包,里面是研磨得干干净净的草沫。刘玉贤无比珍重地把它放在枕头下,一丁点儿也舍不得用。
吴家,小孩儿躺在小窝里,连脑壳的疼痛都忽略了。
李熹微,李熹微。
默默在心中念了很多遍。
他有名字了,他不叫小兔崽子,不叫买来的玩意儿,也不叫小哑巴!
即使睡着了小脸上也带着一抹笑意。
*
时间过得飞快,四年眨眼而过。
十岁的李熹微是个安静又聪明的孩子。
他认识了很多字,在寨子边边角角的墙上,石刻上,终于拼凑出脑海里声音的部分真相。
此处名为巫神寨,原本是安置和筛选巫族弟子的地方,只是不知为何,三百年前就被弃用,旁支弟子后又坚持了大约百年,最终还是抛弃了这里,巫神寨就此荒废。
根据石刻记载,唯有最纯正的巫族血脉方能听到祖巫真言,但听到后该做什么,他就不知道了。
但仅仅是听到,弄懂那些真言,就已经受益匪浅!
明白那些话后,头不疼腿不酸,一天能爬三座山。站在山上,他能感受到一草一木的呼吸,能感受到大地的脉动,就好像山脉活了一般。
当然,最直接的好处就是,他再也不用饿肚子。曾经采错蘑菇导致拉肚子的事再也不会发生。现在两个蘑菇长得再像,他也能认出来哪个有毒,哪个能吃。
至于那些银辉,李熹微没能找到原因,他怀疑是自己眼睛的问题。
现如今的他不仅能看见月色下的银辉,还能看见林中漂浮着萤火般的绿点。只是这眼睛时灵时不灵,有时看得清楚,有时看得模糊。
老师所说的那条走不出去的路,他趁着眼睛灵光的时候偷偷走过,那回他看见路边有些树木刻着奇异的符号,但是无法靠近,一但走近,就会迷失方向返回寨子口。
不过仗着耳朵灵敏不少,他也得知了不少消息,有人曾经提起过寨子的其他出口,遗憾的是那人也不知道具体位置,只知道出口被牢牢把握在北侧那伙人手中。
老师再三告诫过他,绝对不能靠近北边。
虽然不知道原因,可那些人隐藏在异香下腐烂的味道怎么也遮不住,令人生厌。
和往常没什么分别,他背着大筐猪草走在回家的小路上。
一缕香味中夹杂着恶臭的气味突兀地飘到鼻尖,李熹微拽着背带的手紧了紧,心下一沉。
是北面的人。
他低着头往旁边走去。
那缕香气没有离开,反而死死缠在身边。
“这不是小哑巴吗?都长这么大啦,抬头,让叔叔看看长成什么样子?”故作和善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浓稠的恶意扑面而来,他装作以往的样子,使劲缩着脑袋不吭声。
以前那些人见他这幅样子就不会再搭理他,这次却不一样。
一只粘腻的大掌落在肩上,如同某种软体动物,湿滑又恶心。
他身子灵活一扭挣脱开来,头也不回跑走了。
朵坎看着远去的身影,不自觉舔了舔嘴巴,咧开嘴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