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混乱的那段日子,为了确保枯荷静养身心,风听雨嘱咐不良日夜监守。足不出户了数月后,枯荷百无聊赖,实在坐不住了,便又使上了翻墙的伎俩,飞檐走壁过后,他被当场拦下,枯荷不忿,大打出手,因其修为颇高,一只不良根本挡不下,只能两只一起上。
面对这二打一的境况,枯荷脱口而出道:“欺负我是不?有种你们三个一起上!”
当时,两位不良都愣在了原地,而说完这句话的枯荷,神情也逐渐凝滞起来。即便脑海闪过的画面零碎不堪,枯荷还是想起了第三个不良的存在,然而一直以来,摆在眼前的事实却又在告诉自己,风听雨身边的不良只有两个。
“重氏灭门的那夜,为了鼓舞我活下去,听雨带着两个不良落在了我眼前。他们从天而降的那一幕,我记得清清楚楚,只是当时我毫无生存的欲望,思绪一片空白,才没意识到...在场的不良...有三个。”
被三生石唤醒的记忆,恍如昨日,全然没有已过八百年的实感。
“师兄死后不久,有一黑袍鬼总是守在我身旁,他待我极好,关心着我,照顾着我,他与真正不良性子迥然不同,而我却不曾多想。但翊哥哥死前说过,我若不舍他离去,他便化作鬼陪在我身边,所以我猜...第三只黑袍鬼,一定是他...”
“如此说来...” 松文低头思索,喃喃道:“当初那守在你身边的...是重翊?”
“没错。” 散红蕖默默点头,对枯荷道:“重翊死后并无离开人世,他本就抱憾而终,为了留在现世,他决定与听雨结契,但以你二人的情分,重翊心里清楚,即便自己已成亡灵,你也会选择与他共度余生。但重翊认为,人鬼殊途,他不希望误你一世,才选择隐瞒身份,默默地守护你。所以当「重晚晴」诅咒封印重氏弟子时,她根本没意识到,身为重氏弟子的重翊当时也在场。”
“可是...” 枯荷摇了摇头,“我为何...要诅咒重氏弟子?”
散红蕖看了一眼松文,沉默半晌,道:“江粼没告诉你?”
江粼一怔,回道:“枯荷不问,我又怎会提。”
散红蕖咂了咂嘴,一脸不满地道:“你和听雨闭口不言,全扔我一人解释?”
松文歉然地望着散红蕖,一板一眼地道:“抱歉,我并无此意,若你不愿替风听雨传达,我可尝试向枯荷说明,只不过,重翊被封印在重府一事,我也毫不知情。”
“罢了...” 散红蕖没好气地朝松文挥了挥手,转过头对枯荷继续道:“重晚晴死后,自身人格与往生冢的怨气相互融合,化身成一个能随意操控怨气的厉鬼。拥有往生冢亡魂的意识后,「重晚晴」自然对重氏弟子极其憎恨,于是她以彼岸剑为媒介,重氏阵法为骨架,以诅咒的形式,将重氏之辈囚禁于重府,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 枯荷脸色越发苍白,“我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封印了翊哥哥?”
“枯荷...” 散红蕖幽幽地望着对方,目光闪烁,停顿许久后,她犹豫地道:“严格来说,你并非「重晚晴」...”
“不论我是不是她...我们魂魄是相同的。” 枯荷无力地轻笑着,又道:“...之后呢?翊哥哥既然是听雨的契鬼,他被我困在重府一事,听雨定是知晓的,又怎会没告诉我?”
散红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这正是问题所在,听雨的确知道重翊被留在了重府,但他并没有将此事告诉你。”
“这是何意?” 枯荷愕然,不自觉地扬声道:“他为何不告诉我?”
“你这还不懂么...” 散红蕖抱住双臂,冷声道:“听雨有了私心,他想独占你。你死前,你和重翊只能是人鬼殊途,然而你死后,「重晚晴」和重翊便顺理成章地成为鬼界伴侣,哪还有听雨的事?”
“独占我?” 枯荷犹如五雷轰顶,他踉跄地后退一步,失色道:“开什么玩笑,只为这一可笑的原因,他就能牺牲无辜的翊哥哥吗!?”
散红蕖伸手紧握枯荷,试图安抚对方冷静下来:“此事不能全怪听雨,若非「重晚晴」的诅咒,听雨也不会起私心。”
结果枯荷奋力甩开了对方,激动地喊道:“说到底,还是我的错,就连红蕖也认为这是我的错,是吗?!”
他狂躁地四处走着,只想砸东西,奈何城主寝房空空如也,除了一张巨大的床榻,啥也没有。于是枯荷一甩袖,大大小小的晶球凭空出现在身旁,他抓过冰块,一块接一块地往地上砸。
见到枯荷如此激动,散红蕖虽无动于衷,脸上却露出了不曾有的过的哀伤。待枯荷砸得开始大喘粗气,手里动作也慢下来后,她才开口道:“枯荷,这不是你的错,当时一身怨气的「重晚晴」,并不是你。”
“有怨气就不是我了?”
枯荷冷笑,眼眸逐渐转成了金色,他走到散红蕖面前,伸出手掌,燃起了一团浓黑的焰火,道:“说起来,秘冢山谷那日,我把「重晚晴」残留的怨气收了,如今体内也拥有怨气的我,到底是谁?”
望着那股愤怒的戾气,散红蕖一声长叹,道:“罢了,是谁都不重要了,枯荷,往后若想继续使唤怨气,记得三思而后行,毕竟,并非所有人都像你这般不受怨气的侵蚀。”
闻言,枯荷失措地往后退了几步,即刻收回了黑烟怨气,愧疚万分地道:“对不起...红蕖,我一时...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对不起...”
“我的肉|身倒是无所谓...” 散红蕖瞥了一眼旁边的松文,道:“那日江粼把你从朱颜阁带出来,染了一身的怨气,你昏迷的这几一日,他一直在静心养神,现在还未完全恢复。”
“怎么会...!?” 枯荷猛然转头,着急地往松文跑去,结果一脚踩在自己方才砸碎的冰屑上,身子往后一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摔了个四脚朝天。
松文看着有些心疼,微微皱起了眉,他走到枯荷身旁,蹲下身子,低头道:“太大意了。”
“自作孽。” 散红蕖不管对方此刻的情绪,毫不留情地泼冷水道:“枯荷...正如我所说的,不论是仙法剑术,鬼道咒法,甚至是怨气掌御,你都非比凡人,往后运用自己的天赋时,切记冲动。”
枯荷摊在地上,似是泄了气一般,已经起不来了,他望着散红蕖高高在上的脸,道:“今天是怎么了...为何连红蕖...也在说些听着像是要离别的话语?”
散红蕖道:“那我问你,你能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继续和风听雨一起生活?”
枯荷无力一笑,道:“现在想来...我真的一点都不懂他。”
若是为了独占「重晚晴」而背弃重翊,之后他又为何彻底否认了「重晚晴」,亲手把对方送去了地狱?”
散红蕖道:“别看他总是一副深沉的模样,听雨不过是个缺爱的孩子,他性子随爹,冷漠孤僻,偏执痴狂,一旦认定了什么,便再也不会改变主意。只可惜...前世听雨所认定的,是那个带他走出阴霾的重晚晴,因此,当他意识到,昔日纯白的灵魂已被众灵的怨恨彻底改变后...”
得不到的,毁灭也好。
“你说的没错,不仅是翊哥哥的事,我自己也...”
他也不再是,风听雨最初遇到的那个重晚晴了,枯荷难过地把手背盖在眼睛上,低喃道:“...回不去了。”
散红蕖道:“既然如此,别太难过了,听雨...本来就是我的人,就当是把他还给我了。”
这番说辞,散红蕖虽常挂嘴边,但枯荷不曾料到,真有把听雨“还”回去的一天。
胸口在隐隐作痛,嘴唇也被自己咬得毫无血色,良久,他轻声道:“红蕖,照顾好他。”
“无需担心。” 散红蕖嫣然一笑,转头对松文道:“至于你...虽然也叫人放不下心,但是...看好枯荷。”
松文这时已经扶起了赖在地上的人,听到散红蕖所言,他怔了怔,不解道:“何处不放心?”
散红蕖一声轻哼,道:“最起码守夜的时候别打瞌睡,你都已经吃过几次熏香的亏了,还不长记性...”
“...几次?”
松文嘟哝着,完全没想起来还有哪次。
但她没继续解释,转而捧起枯荷的脸,柔声道:“该说的,方才都说了差不多了,你已经长大,往后的日子,自己去闯吧。”
语毕,散红蕖温柔地亲吻了枯荷额头,与他作了道别。
当夜,她便与风听雨一同离开了夷陵。
枯荷走到在楼阁外廊,在漆黑的夜空里找见了那抹熟悉的白影。白色犬兽载着两人逐渐远去,他一路目送,直到那一点白完全消失在天边。
他并没哭,也不是因为不想哭,只是这阵子哭得有些频,泪水已然枯竭。
“榨干了...”
松文双手抱胸,背靠木门,听到枯荷嘟哝了这三个字后,他安慰道:“休息好了,再继续。”
冷不防地,枯荷被这话逗笑了,他扭过头,对松文道:“一直站我身后做什么,怕我跳下去不成?”
松文道:“不做什么,陪你。”
枯荷弯了嘴角,道:“你变了,比江粼温柔多了。”
松文一怔,道:“你也是,比晚晴...更加坚毅决绝。”
“噢?” 枯荷望着松文,玩味地问道:“所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松文想了想,回道:“无关好坏,向前看便是。”
“也是...” 枯荷舒展了一下身子,慵懒地趴在木栏上,“趁此机会,我打算好好云游一番,你也得陪着我,不然我一个人,太可怜了。”
松文不带犹豫地回道:“好。”
枯荷又道:“还有,答应我,从今往后,不仅要保住小命,也不能因我受伤。”
这次,松文犹豫了片刻,才道:“我尽量。”
闻言,枯荷欣慰地笑了,望着小七消失的方向,他在心里默默地与风听雨作了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