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睁眼看见的竟是天花板,松文顿感诧异,毕竟他喜好随地修行,向来端坐歇息,甚少这般躺着。
以不习惯的姿势躺了一夜,他只觉四肢不适,全身僵硬,方想起身,才发现身有束缚,他不仅起不来,还感觉不到自己的左臂了。
朝左侧望去,看见的是足以让他震惊的一幕。
虽说那手臂尚且健在,它却被一样重物压没了知觉,这重物呼吸均匀,睡得香甜,其双唇微张,嘴角流下的口水浸湿了松文的衣袖。
这个重物,正是枯荷。
望着臂里的人,心跳仿佛窜到了嗓子眼,但松文不动声色,用力试图挪动自己的手,可即便如此,那被麻木的指尖,也不过是微微蜷曲了稍许。
松文如睡针毡,只想立即起身,即便狠心抽出对方所枕之物,不顾这熟睡之人的“死活”,也在所不惜。反正,枯荷睡得够沉,且向来晨起困难,就算被掀到床底,也不见得能醒。
正当他要下决心之际,床边忽然冒出来个脑袋,打乱了松文的思绪。
这脑袋是紫棠的,她飘在空中,像一只落魄的鬼魂一般,只显现了灵体的上半身。松文惶然地盯着她,也不知何故,竟有种被抓奸在床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对方那幽怨的眼神,仿佛在无声诉说:“你睡了我的位置。”
松文张了嘴,虽想解释什么,却又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说到底,两人不就是闻了安神香,一前一后相继倒下,刚好躺在了同一张床上罢了。至于这枯荷怎么攻下自己左臂的,松文自己也不知道。
可不管如何,先起身总是没错的,想到这里,松文狠下心来,抽动了手臂,不料使劲儿的那一刹,枯荷忽然皱起眉头,先发制人地将手脚压到了松文身上。
松文顿时僵化了。
确认好对方被自己牢牢地按在身下后,枯荷舒展了眉心,一脸满足地在松文耳边嘟哝了起来。
“夷陵春卷...”
“......?”
“老九碗...”
“枯荷...”
“不准动...这一桌都是我的...”
枯荷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
松文面无表情地崩溃了,可是他没想到,这更崩溃的还在后头,不知何时,床头的另一边又出现了一个脑袋。
这次冒出来的,是刚刚睡醒的般若,而她的眼神,远比紫棠的幽怨的多。她默默地盯着纠缠在一起的两人,面有委屈,有悲愤,还有苦不堪言。
“所以...” 般若抖着嘴皮子,声音哽咽道:“你们平时...都睡在一张床上?”
这个误解,非常糟糕。
“怎么可能...” 松文瞪着般若,也不知为何,这次他觉得有解释的必要了,连忙摆手道:“你误会了...我们...”
般若立刻打断了他,道:“说什么男女不能独处!都是借口,枯荷哥哥...以前不也是位漂亮的姐姐吗!现在不过是换了男儿身,就能随便搂搂抱抱...若是这样...我...我也去换副身子好了!”
“想换身子的话...” 紫棠接过话头,不合时宜地道:“是可以做到的,城主他以前...”
“慢着!!” 松文不由地轻喊一声,阻止紫棠继续往下说去。如今得知这鬼市的确有更换□□的门路,他担心般若一时情急,做出冲动之事来。
“江粼哥哥...就这么不喜欢我?”
般若委屈不已,撅起小嘴,泪光闪烁,抽泣一声,甩头便跑,夺门而出。松文呆了片刻,才想起对紫棠道:“快去追!”
紫棠眨了眨眼,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在他们眼里,般若如此叫人放不下心,虽有疑惑,但她还是乖巧地回道:“知道了,紫棠去看着她。”
“还有...” 松文瞥了一眼枯荷,又道:“方才他所提的食物,能否找人准备?”
紫棠灿烂一笑:“好,我让伊尹去准备。”
说完,她便消失在空中。屋中霎时安静了下来,只剩身旁之人平缓的呼吸声,若有似无地吹拂在耳边。
松文侧头,望着那张毫无防备的脸,心里五味杂陈,如此撕缠之举,实在是有失礼数。不过,在这种情形下,脑子还在思考“礼数”的,估计也只有这根百年朽木了。此时他全身僵直,也不知是躺僵的,还是被抱僵的,强烈的心跳在胸口起伏,无法平缓,松文咬了咬牙,扭过脑袋,不再看枯荷的脸。
既然坐着能修行,躺着又为何不可,心有杂念之时,磨炼意志,才是练就心无旁骛、至高境界的绝佳机会。
抱着这样的想法,松文逐渐走神,进入了某种忘我的状态。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感受到了一阵拳打脚踢,还听到了遥远的呼唤。他缓缓回神,企图把远去的意识拉回,于是那意识一路狂奔,跑了许久许久,才终于回到了本体。
“别打了。”
他忽然举手,刚好接下了一拳,睁眼一看,这拳脚相向者,正是睡饱了的枯荷。
“木头,你终于醒了?!”
“嗯。”
枯荷担心地望着他,一掌摸上对方额头,道:“方才你气息微弱,怎么都喊不醒,到底怎么了?”
松文翻了翻眸子,无情地挪开枯荷的手,冷声敷衍道:“冬眠了。”
“冬眠?” 枯荷脑袋一歪,又紧紧抓住了松文的手,道:“没理由啊...明明还没入冬,你又擅火系术法,体温本就偏高,怎么会突然发冷?你是...中毒了?病入膏肓了?还是走火入魔了?我把苏木喊来给你瞧一眼?”
松文淡淡道:“不必,只需你离我远些,一切便都安好。”
枯荷一怔,当即变了脸色,他甩开松文的手,愤愤地跳下了床,嘴里骂道:“混蛋木头,亏我还担心你,等着你一起吃饭!”
数刻前,枯荷刚醒来,阁中丫鬟便陆续送来了膳食,摆满了整整一桌。他本想唤醒松文,一起用膳,却不料对方全身冰凉,瘫在床上,好似一具尸体,吓得枯荷魂都飞了。
“好心没好报。” 枯荷气呼呼地吞了一个春卷,叨念道:“还没阁里丫头贴心,她们起码还知道给我送吃的。”
见他吃得又开心又生气,松文坐在一旁,不由弯了嘴角。
“笑什么笑!” 枯荷冲他道。
“枯荷,” 松文望着他,温声道:“我需离开几日。”
枯荷一愣,嘴里的食物突然就不香了。
“去哪?”
只见对方犹豫片刻,如实回道:“...灵虚岛。”
枯荷又是一愣,随即低头,掐指一算,过些日子,便是灵虚岛一年一度的围猎日,围猎所用鬼魂,向来是由松文筹备。然而这些年,他四处奔波,已经许久没给岛上送鬼怪了。
枯荷有些不高兴,便道:“你要把小不点丢给我?”
松文道:“若你不愿意照管,我带着她也无妨。”
枯荷一拍桌,道:“你要丢下我,和她私奔?”
松文道:“...尽快回来,等我。”
枯荷轻哼一声,调侃道:“都要私奔了,哪还记得我,回来的时候,娃说不定都怀上了。”
松文道:“那你...与我一同前往。”
枯荷挑眉,不悦道:“你敢要我回姑苏?”
“那...” 松文长叹一口气,无奈道:“你希望我如何安排?”
两人四目相对,沉默了半晌,接着,枯荷猛然放下碗筷,喊道:“你爱做什么做什么去,跟我有何关系!!”
语毕,他甩头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厢房,还不忘把门狠狠一拍,震撼了整片地板。
松文手臂微悬空,“慢着”二字都未来得及说出口,对方的背影就已消失在视线中,他看了一眼一桌的食物,低吟道:“...浪费。”
于是他走到桌边,默默坐下,闷声开始收拾剩余的食物。
后来,他在屋里打坐了一整天,枯荷也没回来。临近傍晚时,终于有人推开了房门,抬头一看,进屋的是般若和紫棠。
虽然没等到想见之人,但般若的归来,让松文放心不少,他朝紫棠点了点头,道:“多谢照料。”
此时般若笑容满面,似是心情很好,定眼一望,才发现她身上多了一把剑。那剑柄精雕细琢,镶有碧玉,剑鞘修长笔直,别具匠心,一看便知是一把上好的灵剑。
松文纳闷这剑从何来,正欲询问,紫棠便先开了口,道:“江公子,这是城主给您送来的。”
说着,她朝门外点了个头,下一瞬,数个形状各异、大小不一、颜色不同的鬼怪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了屋里。
松文微微瞪大了眼,呆滞地愣在了原地。渐渐的,这本是宽敞的厢房,便被妖魔鬼怪挤得水泄不通,天上飞的,墙上爬的,地上滚的,应有尽有。
而般若似已入乡随俗,不仅是见怪不怪,还兴奋地拔出了佩剑,装模作样地朝一只小青鬼刺了过去。那小青鬼也很是配合,煞有介事地尖叫一声,好似被击中一般,动作浮夸地倒在了地上,逗得般若笑开了花。
紫棠飘至空中,清点一遍屋中鬼怪后,对松文道:“江公子,城主让我问您,这些鬼怪的数量,品种可够?”
怔了片刻,松文才反应过来,这一屋的鬼怪,是枯荷替他围猎准备的。这夷陵城中,本就充斥着形形色色的鬼怪,只要城主一声令下,便能轻而易举地搜刮出各种小鬼,这样一来,哪还需要自己特意去捉。
“够...” 他嘟哝道。
“那就好。” 紫棠笑了笑,轻轻一拂袖,一屋子的鬼怪纷纷散了形体,化成一缕缕闪着磷光的烟雾,飘至紫棠手心,变成了一张张的符纸。
“一共是二十七只。” 紫棠把封印着鬼怪的符纸递到松文手里,叮嘱道:“城主还说了,用完之后,要带回来,别把他们留在灵虚岛,便宜了风公子。”
“知道了...” 松文举起双手,恭敬地接过了符纸,他望了一眼门口,又道:“他人呢?”
紫棠指了指一旁的墙,道:“在隔壁,城主说了,明日您和般若出发的早,怕吵醒他,今晚就不与二位睡一屋了。”
松文不禁暗道,这出发的日程,连他自己都没想好,就莫名其妙地被定在明日早上了,静默半晌,他望了一眼般若,又道:“那把剑...”
“枯荷哥哥送的!” 般若迫不及待地回答了松文的疑问,她举起长剑,炫耀般地挥了两下,雀跃地道:“他说了,跟着江粼哥哥去仙门修行,手里得有一把像样的剑。”
“...仙门...修行?”
松文显得有些为难,也不知枯荷对般若说了什么。按照原本的计划,他是打算送好围猎所用的鬼怪后,便立即回夷陵与枯荷会合的。
“城主说了,” 见松文有疑色,紫棠又补充道:“江公子此行无需仓促,般若入学灵虚岛一事,已吩咐人去办,待两位到达太学院,住所便会安排妥当,请您放心。”
比起鱼目混杂的夷陵,山清水秀的灵虚岛的确是般若更好的去处。岛上需面对的,无非就是张扬跋扈的纨绔子弟,和娇生惯养的富家千金。而这鬼市里,有沉淀百年的不为人知,其表象的平和繁华,建立在严守规矩的基础之上,于质疑者而言,可谓是暗藏杀机,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像那寻女的妇人一般,悄无声息地被抹杀在僻巷之中,连尸首都不知所踪。
尽管这安排合情合理,但是长时间离开夷陵,陪伴般若于灵虚岛修行,并不在松文的计划之中。他放心不下枯荷,转身便往隔壁走去,却不料紫棠抢先一步,挡在了面前。
“江公子。” 紫棠微微屈膝,有礼地道:“城主已睡下,公子也请快休息。”
松文想了一想,又道:“我和般若...”
“无需担心,” 似是预料到他想说什么,紫棠立刻打断道:“我会陪二位过夜,这样,就不是孤男寡女了。”
看来,枯荷这是铁了心不想见人,事先把所有说辞都与紫棠商量好了。松文无话反驳,便只好顺了“旨意”,低声道:“转告他,有事随时唤我,我还是会尽快回来。”
“知道了,紫棠会转告城主。”
说着,她忽然弯起嘴角,往一旁的房墙瞟了一眼,这一举动,松文并无留意,他不知的是,此时此刻墙的另一头,枯荷正抱着双臂,透过面前透明的结界墙,暗戳戳地窥看着自己。这头的对话,枯荷是一字不落地偷听了下来。
“谁要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