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前,世离谷。
夜阑人静,烛光微明,族长余甘坐在床前,无意就寝,她闭目静思,似在等候谁的到来。不知过了多久,屋外有了动静,余甘缓缓睁眼,便见花格窗棂上多了一片黑影。
余甘没有诧异,只是清了清嗓子,语气平静地道:“进来吧。”
于是房门被推开,一名女子走了进来,女子身披红色嫁衣,面妆精致,肤白无暇,乌黑的秀发整齐盘起,上面点缀着各式各样的花簪,步摇下垂的一串串摆坠相互碰撞着,不时发出空灵悦耳的声响。
望着眼前漂亮的叫人惊叹的女子,余甘一时有些恍惚,她都没意识到,那个当年到处捣蛋的野孩子,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良久,余甘欲言又止道:“你出现于此,便是说明...”
“他走了。”
般若淡淡接过话,语气里没有太多情绪。
余甘长叹口气,拍了拍身旁的床榻,示意对方过来坐下,般若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走到床边,坐在了余甘身旁。
“江公子也是的,筹办婚礼时,他不曾表达反对之意,心中的犹豫不定,非要等到成婚这晚才......”
“是我开了口,我问他:‘此刻我若放手,你可会离开?’”
“...他如何回答?”
般若嘴角微微抽了一下,平静的面容后面,暗涌的情绪正在翻滚,顿了片刻后,她一字一句地道:“他说了:‘我会。’”,回答得毫不迟疑,斩钉截铁。”
余甘又叹了口气,牵过般若的手,像从前哄娃一般,缓慢轻柔地拍打着对方的手背,道:“我早劝过你了...年轻气盛时,最容易做出后悔一生的决定,自己在对方心里占多少分量,你心里清楚,人生还长着呢,何必执着一时,放走不属于自己的人,是件好事。”
“...年轻气盛...”
般若低喃着这几个字,忽然自嘲地笑了。
若赶在恢复前世记忆前,说自己年轻气盛也无可厚非,可眼下她已经忆起了前世八十余载的人世,再说冲动是因年轻气盛,未免太自欺欺人。
“...不年轻了...加上前世,不惑之年都算过了两轮了,如今我竟还在为情所困,当真是可笑。”
“...加上前世?” 余甘的手凝滞空中,缓缓睁大了双眼,道:“般若,你...做了什么?”
“本来...即便这世与他无缘,也没什么大不了,情定三生的说法,不过是虚无美好的向往,只不过...当年我以为江粼对我是一心一意,可直到这一世我才明了...”
说道此处,般若狠狠地咬紧了嘴唇,平静的脸庞逐渐变得抽搐起来。
”...他的心早就被那玩世不恭,败坏门风,品行顽劣,堪称世家子弟败类的矮子给填满了!”
这突如其来的情绪爆炸,一下把老人家给吓愣了。
“若早知那臭小子是个女的,我才不会傻乎乎地以为那是什么手足兄弟情!当年他被对方打成废人,双手已无法再度执剑,他便开始用嘴巴叨念,叨念了那阴魂不散的恶鬼整整一辈子,念得我们家后嗣都把这事记载为江氏传说了!!您说,这若不是男女之情,谁会信?!”
余甘默默地听着,也不知何故,总觉得对方正在骂的人,自己似乎认识。
“...不对,这已经超越了男女之情,那臭小子今世投胎成男人,江粼反倒还更喜欢了...我真没看出来...他还男女通吃,禽兽...!江粼就是个禽兽!!禽兽!!”
说到这里,般若一声哽咽,扑进余甘的怀里,哭喊道:“奶奶!我被骗婚了啊!!!”
余甘有些哭笑不得,她轻抚着怀里人的后背,调侃道:“若真觉得被骗了,这辈子你怎还逼他继续骗?”
“我...”
般若大力地吸着鼻子,止不住的泪水哗啦啦的流,一路冲刷着脸上的胭脂粉妆。
“我就是喜欢江粼能怎么办嘛!他若能再骗我一世,我也心甘情愿啊!!”
“孩子啊...世间的两情相悦本就是奢侈之物,你没嫁出去,奶奶我心里倒还偷欢喜呢,我上了年纪,你能陪我的时间不多了。”
“.......”
般若咕哝了一声,更是抱紧了余甘,良久,她慢慢抬起头,迟疑道:“奶奶,请恕孩儿不孝,有一事...我必须要完成...但您别担心,我会尽快回来。”
“你...” 余甘眉头一凝,道:“还要出谷?是为何事?”
般若道:“我要找到桑落,把他送去地府。”
余甘一听,眉头拧得更紧了,连道:“桑落可是有八百年修为的厉鬼,即便他是你先祖,也不代表将其正法是你的责任啊!”
“其实...他不止是我的先祖。” 般若垂头,面有难色道:“...奶奶...当年给整个三生族招致灭顶之灾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我。”
余甘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沉声道:“此话怎讲?”
般若轻叹一声,转眸低眉,诉说起了触碰三生石时所看到的过去种种。
八百年前的临安城有几个大户人家,其中为人熟知的,除了仙门重氏以外,便是商贾之家的方氏了。说起这方家,原本是个不起眼的修仙门派,在仙门逐渐没落的年代,家主做出了一个让当时众人都无法理喻的决定:弃道从商。
这个听着像是临时起意的奇招传出去后,邻里街坊纷纷笑言,这是方家山穷水尽时的自嘲,并非真有此意。
然而有趣的是,当时方家门下弟子似乎破罐子破摔,竟没几个举手表示反抗的,他们顺了家主的号召,各自抄起用得上的家伙,闷头苦干了起来。
结果,这不干都不知道,一干还真就上了道,没过几年,方家的铺头就开遍了临安城的大街小巷。
成为当地的财主爷后,方家一下跃升为临安城的名门之家,而那段穷酸落魄的修仙过往,没多久便被世人遗忘地干干净净。
虽说方家彻底摆脱了仙门的名号,不需再被当年仙门没落的处境所困扰,但方家的人从未忘了本,他们打从心里尊敬各派仙门,时常与仙家弟子结交,还会为其提供修行所需的药材补品。
那些年,江粼经常外出游猎,每每途经临安,都会来重宅短住,在某个明媚的日子里,方家小姐随父亲去重家送药,正巧碰上了当时在院子里练剑的江粼。在那之后,那挥舞黑刃的风姿,便深深烙印在了方家小姐的心里。
这天早晨,激动的呼唤响荡长廊,打破了方家后院的宁静。
“小姐小姐!”
侍女一路小跑,从竹林长廊,穿过花丛小路,来到了庭院凉亭。
“听城口的马夫说,江家的人又进城了!”
方可离本是优雅地端坐着,一听到“江家进城”四个字,立即从石凳上跳了起来。
“可是去了重家?” 她激动地问道。
见女儿一下没了庄重,一旁的方家夫人清咳了两声,道:“丫头跟主子一样,一惊一乍。”
侍女闻言,讪讪地把脑袋低了下去,躲到了自家主子身后。
“娘亲!” 方可离跺了跺脚,撒娇道:“人家都几天没见粼哥哥了。”
方夫人轻声一笑,揶揄道:“唤得如此亲昵,你跟那江家少主可曾说过一句话?”
“我我这不是...还在找机会吗!!”
望着自家女儿一脸娇羞地捂住了发红的双颊,方夫人不由轻叹。
“不管如何,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在家里这副模样也就算了,出了这宅门,给我矜持点,从古至今,就没有女人往男人脸上贴的说法。”
“知道了啦…女儿不会给家里丢脸的。”
说来这几个月,方可离来回去了重宅好几趟,每次捎上的,还都是店里最名贵的仙丹妙药,好似家里的银子都是大风刮来的一样。而这方夫人呢,也就是嘴巴有点刀,每次也就斥责几句,便随那宝贝女儿去了。
一入重府,方可离轻车熟路,直奔舞剑台,那是重门弟子的修习之所,最有可能“偶遇”江粼的地方。
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心上人,方可离又是紧张又是激动。
“怎么办怎么办...我该如何开口...”
“小姐,要不趁着江公子休息的时候,给他送杯水去?”
“那怎么行?这跟那些偷看门生练剑,躲在墙后叽叽喳喳,逮到机会就投怀送抱的女眷有何区别?我可是大家闺秀,不得端着点?”
“...可是小姐,你不也偷看,不也叽叽喳喳,不也想投怀送抱么...”
“你...臭丫头,造反是不?!”
方可离压低嗓音,呲出一小点皎洁的牙齿,仿佛一只被惹急了的草食动物,毫无威慑力地朝侍女凶了过去。
“小姐小姐!” 见自家主子气得挥起了爪子,侍女连忙小声道:“有人!有人过来了!”
这一声提醒立刻制住了那“有失礼仪”的姿态,方家小姐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速度放下手臂,收起毫无威胁的虎牙,换上笑不露齿的端庄笑容后,才转身望向正在走来的二人。
来者一高一矮,矮的走在前面,步伐虽轻盈,身姿却大摇大摆的,走出了一种骄横任性的气势;而那高的跟在后头,步履矫健,身姿挺拔,比起前者而言,仪表堂堂不少。
认出这两人是重氏少主和重氏大弟子后,方可离将双手端于腰间一侧,颔首屈膝,用极为温柔平和的语气对两人道:“小女见过少主,见过前辈。”
“哎哟哟,这是谁啊...”
重晚晴提高了腔调,口气十分阴阳怪气,“他”笑吟吟走上前来,语气轻挑地道:“这不是方家小姐么,又过来送药了?”
方可离神情一滞,强忍眉毛上挑的冲动,有礼地回道:“仙门弟子,心怀苍生,刻苦修行,为民除害,我们方家代表百姓出份绵薄之力,是应该的。”
“可我怎么觉得...” 重晚晴饶有兴致地盯着方可离,故意把脑袋往她脸上凑了过去,坏笑道:“送药是假,探望心上人才是真...”
“...?!”
被人一语道破心事,方可离身子一僵,神态肉眼可见的紧张了起来,她猛然抬起头,又发现自己和对方实在贴的太近,便更是慌乱地后退了数步,结结巴巴地道:“少、少主说笑了!”
“我在说笑么?” 重晚晴眨了眨眼睛,似笑非笑地道:“你若真是喜欢上了,我也阻拦不了你的情不自禁,但有一事你必须清楚,我这个人天生多情,就算你能嫁给我,也别指望我能对你一心一意。”
方可离一脸震惊地望着重晚晴,根本不敢相信对方说出了这般唐突的话语,半晌,她终于没忍住内心翻滚的怒气,扬声斥责道:“重晚晴!你给我放尊重点!身为仙门少主,言行举止如此轻浮,成何体统?!”
“喔?” 重晚晴不由有些惊讶,“他”后撤了半步,抱着手臂调侃道:“没看出来啊...方家小姐居然是个烈性子。”
见方可离动了怒,侍女连忙上前拦住自家小姐,低声提醒道:“小姐你冷静些,这可是在别人家府上...”
方可离并不理会侍女的劝阻,眼睛直勾勾地瞪着重晚晴,脸颊也因激动而稍稍泛了红,咬牙酝酿了片刻后,她一字一句地道:“重家小少主,你给我听好了,我承认...给府上送药,是别有意图,但是我想见之人...从来不是你,而是...”
她顿了一顿,深吸了一口气,洪亮地说出了那四个字。
“江家少主!”
侍女惊呼一声,随即捂紧了自己大张的嘴巴,仿佛这一举动能帮她主子把说出的话收回去一般,重晚晴则是怔了一怔,随后,“他”又好似松了一口气,毫无缘由地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可那笑容仅持续了短短一瞬,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是江粼。”
重晚晴低声嘟哝着,心不在焉地往后退去,渐渐与方可离拉开了距离,回到了重翊身旁。
“他来临安了?”
她轻轻问了一句,但显然,这话不是对着方可离说的。
只见重翊神情凝重地望着她,欲言又止地回答道:“今早来的,似乎是前来...调查传云坛。”
“......嗯。”
重晚晴缓慢地点了头,沉默良久,她面无表情地对方可离道:“江粼不在府上,你来错地方了。”
方可离望着重晚晴,眉头紧皱,似是还有话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