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收到初珑呈递上来的证据时,阮致修夫妇已经在狱中争执了好几天。
阮令昭承认了阮家因贿赂事发,又用对钗陷害齐询的事。阮致修夫妇因此爆发了更激烈的争吵,若不是隔着铁栅栏,只怕马上就要动起手来。
听着父母的污言秽语,他的内心骤然崩塌。原来那么多年来,他们表面上的相敬如宾全是假象,内里都是利用和算计。
都察院核查完供状,由大理寺组织三堂会审。齐谌眼见铁证如山,再也不理阮家人。阮致修没了指望,痛骂的重点终于转到齐谌身上。
可惜没过几天,他就被人毒哑了。
齐烜朱批裁决,下令为齐询平反,并加重了严家人的刑罚,阮家夫妇择日凌迟处死。
听到裁决之后,吴秋影在狱中上吊自尽。阮致修想咬舌,可还是因为怕疼,没有死成。
处决当日,令仪也曾混在人群中观看他被押赴牌楼刑场的一幕。看着昔日颐指气使的他如今凄惨的场景,开始的快意过去,浮上心头的却是浓重的悲凉。
人之将死,无论他曾做过多少错事,在这一刻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尤其他的死法又是那样惨烈。
令仪转过头,看着渊柔瞪大的眼睛中全是刻骨的仇恨,与她的不忍又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心境。
以前她一定会觉得渊柔很残忍,如今易地而处经历了那么多事,她忽然明白,自己永远不能体会到渊柔前世临死前有多绝望。
监斩官的令牌落地,负责行刑的刽子手举起一把刀,向阮致修身上割去。
他的嗓子完全坏了,只能发出一串喑哑的惨叫。那声音像钝刀子般在二人的耳膜上来回刮擦,令仪不忍心再看,撇过头问渊柔:“你还要再看吗?”
鲜红的血刺痛了渊柔的眼睛,她收敛了眼中的怒火,长长叹了口气。
他毕竟是她的父亲,对她始终有养育之恩,为什么后来会变成仇人呢?
“我们走吧。”她攥着令仪的手腕,飞快地离开了。
阮致修的惨叫声仍不绝于耳,混在人群中的人有不少是当日暴乱中的受害者亲属,他们看得咬牙切齿,都在心里默默祝祷,告慰逝去亲人的在天之灵。
夜幕渐渐降临,监斩台上的血迹已经冲刷干净了,路过的人却好像仍能听见白日那刺耳的惨叫声,不禁为皇室的雷霆手段而栗栗危惧。
有些人大概已经猜出,阮致修顶多是个趁手的武器,执刀人还未浮出水面。白日骇人的场面无非是在告诫某些想要借机上位的人,沦为皇室争斗的替罪羊下场就是这样。
从通政司二楼仓库的窗子里,恰好能望见牌楼刑场的一角。齐询正小心翼翼地举着火折子,蹑手蹑脚地穿过一排排整齐码放着卷宗的架子,借着整理文件的名头查找证据。
他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芒,翻遍了出生那年的天象记录。檐角铜铃被夜风撞得叮当乱响,听得他心情越发急躁,翻动的速度也加快了许多。
他的指尖突然顿在“泰和元年三月十六”那行朱砂批注上。
那天,天际红光隐现,他呱呱坠地,林静姝服下苏湄送来的药,想要为他拼一个好前程,却成为他克母不祥的证据。
而那天的天象记录也确实是这样记载的,只是如何解释却有很大学问。
比如,齐烜极其盼他出生,钦天监就会把吉象都归结在他身上;而他出生后各地递上了各种灾害的奏折,他的存在就变成了灾难的起源。
他反复比对当年的钦天监存档,因为并无印象,始终看不出其中有没有人为篡改的痕迹。
他不停地翻动纸页,听着那清脆的翻书声,心里忽然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钦天监发现异常天象的时候才会密奏皇帝,并记录在档案中。
正常情况下每个月的异常天象吉凶都有,可是他出生前的几个月竟然从未有过凶象,这也是当时皇帝期盼他降世的原因之一。
“客星出东方,昼见如太白,芒角四射”的谶言,他已经听了太多遍,是应在他身上的。但是这句话,竟然每隔两个月都要出现一次,这种情况简直太反常了。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当时有人做了手脚。
“二楼的屋里好像有亮光。”骤然听到说话的声音,齐询一惊,忙把书揣进怀中,吹灭了火折子。
“果然有人,是谁?”玉佩撞击的声音和着脚步声响到了门口,那人推开门,大踏步奔上了二楼。
齐询一声不吭,推开了身旁的窗子,躲到了另一个书柜的后面。
来人点亮了桌上的灯,匆忙跑到窗外张望,大声喊道:“别跑!”
那人关上窗,却不急着下楼,走到楼梯口就停住了,向着黑暗中沉声道:“别躲了,我看见你了,快出来吧。”
齐询知道他方才一连串举动都是在使诈,只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好暴露自己所在的方位,便一动不动地缩在阴影处。
那人见架子上有翻动的痕迹,嘴角浮起一丝了然的微笑:“三殿下,你找到当年的档案了?”
齐询耸然动容,蹲在地上,慢慢向楼梯口的方向移动。
“当年的记录有一个破绽,你出来,让奴才指给你看。”那人闪身向齐询方才藏身的柜子后一看,失望地摇摇头,“殿下何必偷偷摸摸,奴才又不会伤害殿下。”
齐询慢慢把架子上另一本书远远抛了出去,趁着那人注意力被转移过去的工夫,他躲到了另一个柜子后。
随着对方的步调,他身上环佩相互撞击的声音听着越发耳熟:“奴才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又不会杀了殿下,你到底在怕什么?”
齐询哑然失笑,他走到哪,这声音就响到哪,难道不是给自己的提醒吗?
“今天的事,奴才不会禀报主子的。夜闯通政司偷档案,说出去不是连自己也暴露了?”
齐询屏息贴住冰凉的木柜,听见对方的声音在不远处骤然停住。
他背后冷汗直冒,月光从窗外射入,将来人腰间的配饰映得忽明忽暗,和云雁身上的玉佩赫然是同一个。
齐询悚然一惊,早听说云雁有个哥哥在苏家当差,不意在这个狭小的仓库冤家路窄。
云雁因齐询被皇帝杖毙,对方肯定不会放过他,方才那些话不过是为了迷惑他而已。
苏家派这人来偷钦天监的档案,他却分明是要趁机杀自己灭口。
齐询一鼓作气,推开离他不远的窗子翻了出去。那人眼前一亮,跟着他跳出窗子:“原来殿下在这里!”
齐询一路奔逃,对方却紧追不舍,向他肩头抓来,一出手便凌厉无比,显然身上有些功夫。
齐询转过身,避开对方横扫的腿风,旋身击出一拳。那人狞笑着格挡,左臂从肋下反折击出,直袭他丹田。
在齐询闪身躲避的时候,怀中露出档案的一角。那人一眼看见,攻势越发猛烈。
“你想给云雁姑姑报仇,也要想想苏家吧!”
对方闻言一愣,片刻的思索过后,眼中戾气更重:“如果殿下死了,谁知道今夜发生的事?”
齐询抓住这电光石火间的破绽,双拳打向他咽喉。
“同样的道理,我若杀了你,别人也只会知道今晚来偷东西的人是你。”
那人摇摇头:“奴才相信殿下不会脏了自己的手。”
“谁告诉你不会?”
齐询眉头微皱,变拳为掌,一掌拍向对方天灵盖。那人头骨“咔啦啦”应声碎裂,倒在了地上。
齐询看着他的尸身,长长叹了口气:“这可是你自找的。”
皇后晨起,就得到齐询一夜未归的消息。她揉了揉眉心,语气中有几分疲惫:“他已经在那任职两个月了,哥哥还是没有把证据销毁吗?”
二十年前,苏家还能在钦天监安插眼线,篡改天象记录,后来全都换成了皇帝自己的人,竟然连证据都要派人去偷才能拿到手了。
茗绣眉间浮上一丝担忧:“苏家派的人也没回去,会不会撞上三殿下了?”
皇后将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长长叹了口气:“他们派谁不好,偏要派云雁的哥哥。那人意气用事,怒气一上头根本什么都顾不得。”
“他身手好,万一遇上别人,可以轻松脱身,没想到正撞见三殿下。”
皇后的眼神骤然变得狠戾:“他得到证据,一定会交给苏文卿。让人盯着,看准机会偷回来。”
她没有想到,齐询处理证物的方法更为粗暴直接。
当第一缕天光照在齐询身上,他慢慢睁开眼,伸展了一下四肢,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昨夜在宫门下钥前,他就已经住进了客栈,夜里才偷偷潜出去取证据。
离开前,他命人端茶倒水,和小二大吵一架,意在加深他们的印象。夜里回来后,他又制造了很大声响,把旁边屋子里的住客都吵了起来。
就算皇后问起他为何彻夜不归,这些人也会证明他当时根本不在通政司。
此时,也许同僚们已经发现那个小偷的尸身了吧。
当齐询姗姗来迟,通政司仓库门口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一位同僚用胳膊拐了一下齐询:“你知道吗?这里昨天死人了。”
齐询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是谁?”
“皇后身边的云雁姑姑曾有一块同样的玉佩,仵作借此推测他是苏家的人。”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他手里攥着一本旧档,看来是来偷东西的,不小心踩空,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齐询眼中光芒闪烁,谁都不会想到,他会这样堂而皇之地把尸体摆在大庭广众之下吧。
可他就是这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