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袭来,带走了北城最后一片生气。
梁楚之将父亲的遗照放进行李箱,门被敲响。
梁惊羽又是大着肚子回来的,她胖了许多,穿着很厚的黑色羽绒服围着粉红色的围巾,眼睛红红的,沉默看着梁楚之。
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姐弟俩大概有8年一面都没见着,梁楚之本来以为他俩再也不会见了。
“喝水吗,我之前烧了一壶,现在应该是温的。”梁楚之清清喉咙,在电视柜下翻出一沓叠着的塑料杯,放在水池洗了洗,两个叠一起倒了杯温开水放在梁惊羽手边。
尴尬弥漫在两人之间,梁楚之其实一直不太会和姐姐相处。他出生的时候,姐姐已经16岁了,家里父母要外出工作,孩童还可以带在身边喂喂奶什么的,没空回来给上学的大孩子做饭,姐姐在上小学时就已经住校过着每周回来两天的生活,甚至有时父母赶不及回来,家里只有姐姐一个人。梁楚之出生后,上初中的梁惊羽更是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孩提时期的梁楚之印象里的姐姐大多是穿着校服的。
“收拾好了吗?旧衣服就别带了,可以去江城买新的。”
梁惊羽喝了口温开水,身体才渐渐回暖,北城的冬天太冷她总是待不惯,现在她又要带着她唯一的弟弟离开。
她抬眼小心打量着面前的弟弟,估摸着应该已经有一米八五的个子,刚刚进门时,梁惊羽得抬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睛,头发被剃得很短,不过两人都遗传了父母的发量,即使是寸头,梁楚之的头发也是黑黑的一片,短簇地堆积在一起,遮盖住青色的头皮。
床头放着一只毛线帽,梁惊羽认出来是她前年陪左逸舟逛街的时候,左逸舟觉得好看顺手买的,白色的那只已经不知道被左逸舟扔到哪了,没想到黑色的这只送给梁楚之,他现在还在戴。
梁楚之拎着行李箱出来,拿着两袋橘子。
“隔壁王阿姨送的橘子,我还没吃完。”
梁惊羽对隔壁王阿姨还是有印象的,小时候家里没大人去她家蹭过饭,王阿姨手巧,会给她扎两个蜈蚣辫,那时候两个花样的蜈蚣辫比麻花辫更受小女孩喜欢,会扎的人不多,比如梁惊羽现在都还没学会。
“嗯,你再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漏的,没有就喊你姐夫拎到车上。”梁惊羽最后看了眼老破小,往外走,没有什么留恋的,把弟弟带走,和这个地方就彻底割舍。
姐夫左翊叼着烟从大越野上下来,骂了一声,“北城真他妈冷。”看见梁楚之咧开了他被冻紫的厚嘴唇。
“小梁长高了不少啊,上次是什么时候见的,婚礼上吧,你那时候才到你姐姐腰那呢,现在比我都高了!”
姐夫声音很响亮,一开口白烟挡着他的脸,梁楚之看了半天才看清他现在长什么样。
这些年姐夫生意不错,本是瘦长的方脸现在快变成正方形了,梁楚之又小心抬眼看了看梁惊羽的脸,下巴被围巾挡着看不见。
“姐夫好多年没见了,那时候还小。”梁楚之分了一袋橘子递给左翊。
梁惊羽抢走放到车上,”别给他吃,太凉了,你姐夫容易咳嗽。”说话还带着些怒气。
“哈哈哈哈对,咳嗽老是不好也是烦人,晚上咳嗽你姐还踹我呢。”
左翊走过来帮忙拎起梁楚之塞满的行李箱,差点没拿动,梁楚之连忙伸手抬了一把放到后备箱。
左翊将黑塑料袋递给梁惊羽。“你们快点嗷,我把车往前开开,在路口等你们,免得挡人家路。”
车子发动,又卷起一股白烟。
“天天咳,咳出血了都不知道戒烟,抽死算了。"梁惊羽对着车屁股大骂。
“我们先去王阿姨家,再去路口的李爷爷家。"
梁楚之点头,走之前是要拜访一下这些邻居,经常送菜的王阿姨还有送旧衣服给他们穿的李爷爷。
“李爷爷家现在应该只有他女儿李晓娟和她老公,”梁楚之停了一下才说“李爷爷前些年去世了,我去超市买点油和牛奶吧。”
“你姐夫刚在超市买了米和油,你先去拎一份的。”
梁楚之跑过去就看见靠在墙边的两袋东北大米和食用油,各拎了一份跟上梁惊羽。
这片老破小规格都一样,只能容下一人的楼梯,梁惊羽走得艰难,怀左逸舟的时候年轻才九十多斤,上蹿下跳总是让她忘记怀孕的事,这个孩子就相对辛苦一些,比左逸舟闹腾多了。
梁楚之看着梁惊羽脸上淌下的汗,“要不我去就行了,心意到了一样的,你不方便他们也能理解。”
长途从江城过来,梁惊羽看上去整个人都有些浮肿,上楼梯艰难看得怪吓人的。
梁惊羽喘着气,“那也是帮过我的婶婶,下次还会不会回来都不一定呢。怎么说还是要见一面再走。”
“我没事,歇一会就上去了。”
梁楚之看着她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还想再劝,但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几年没有见面的时间像条河阻碍在他们姐弟的情谊之间,他没有办法像十几岁的孩童冲姐姐撒娇也不可能去冷言劝阻,他只能捏紧手里的东西,想着要是再长大一些就好了。
在梁楚之的记忆里姐姐一直是很瘦,学生时期总是露着一只手就能握住的脚脖子,穿着宽大空荡荡的校服到处乱跑,父亲总是骂她。
名字给她取错了让她天天像鸟一样不着家。
19岁再次着家的时候,除了腰宽了一些,梁楚之没看出来她和原来有什么区别,还是在姐姐和父亲吵架的时候才知道长裙下的肚子里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现在的梁惊羽比19岁的时候胖了很多,梁楚之一直以为如果姐姐胖起来生活会更好一些,但是现在看着,她更脆弱了,比一胎更力不从心。
围巾被摘下来透气的时候,梁楚之终于看见她完整的脸,多了一层双下巴,嘴边泛起的痘以及乌紫的嘴唇显得她格外苍老。
她明明才33岁。
“你在这等我,我等会下来接你。”梁楚之一溜烟跑到5楼,将东西放在门口奔下来扶住梁惊羽的后腰。
“哪有那么脆弱。”
梁惊羽借着力往上走。梁楚之的力气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这孩子看上去瘦瘦高高的,毛衣边起球还穿着。
大概是还没结婚的时候,寄回来的钱被老爸拿去打麻将喝酒,小孩子没办法才偷偷电话过来问姐姐能不能借一点钱缴学费,气得梁惊羽当天晚上就买票回到北城。
七八岁的孩子跟个豆芽菜一样,剃个小平头还吸溜着鼻涕,小小一个坐在家门口捧着一碗王阿姨给的面条,梁惊羽觉得隔壁家的金毛应该比她弟都大,看见她连忙站起来问她要不要吃面。
梁惊羽想不通,一个小学的学费能有多贵让她老爹都舍不得交,不想好好养孩子又为什么要生他吃苦。
见到老爹的时候,人是被麻将馆里的老板送回来的。睡得和死猪一样,梁惊羽懒得多看一眼,谢过老板直接上手掏老爹的钱包。
老板没走站旁边。“他欠了我五百块钱,你是他女儿该帮他还了吧!”
梁惊羽当时想弑父的心都有了。
“有欠条吗,没欠条我不给你。”梁惊羽说道。
老板不乐意了,“你爹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他天天来打麻将输了就赊账,我们这邻居都知道他欠着钱呢!”
“那就是没有欠条,我不认。”
“欸你这个小丫头,你爹在你小时候就喝酒打麻将你不知道?跑出去几年你就不认了?以为你爹变好了,我给你说狗改不了吃屎,除非你和你爹断绝关系,不然你帮你爹擦一辈子屁股,赶紧把钱还来。”
老板想过来伸手推梁惊羽,豆芽菜赶紧抱住老板的腿。
“你别碰我姐姐。”边说还边吸溜鼻子。
梁惊羽本来是不打算还钱的,她大概是遗传到她爹不要脸的本质不怕和别人耗,而且又不是她欠的钱,要不到她头上,但是她看见了梁楚之。
她不会一直待在北城,给梁楚之缴完学费她就准备走了,她这个死爹要是一直不还钱没准要债要到梁楚之头上,小孩子还怎么安心上学。
五百块塞到老板兜里。
“叔,你看着我们姐弟俩长大,你现在急着要钱我还你了,以后别要到我弟头上,冤有头债有主,他有手有脚欠了钱你就让他去工作还你,他要是再去店里打麻将你就把他打出去。”梁惊羽想了想又塞了一百。“他要是打我弟,你就帮忙报个警。”
老板拿到钱满意地走了。
梁惊羽把她爹的兜都翻干净了,除了几坨干巴的卫生纸,什么都没找到,她明明每个月都打了三千块钱回来。
梁楚之站在旁边不知所措,支支吾吾说:“爸爸把银行卡给麻将馆里的李婶了。”
“你怎么知道?”那个李婶是个寡妇,有个儿子。
“李胜壮说的,他说爸爸要去给他当爸爸了,你......你也要去给他当姐姐,你的钱就是他的钱,他以后给爸爸养老。”梁楚之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母亲去世后,姐姐也不在身边,唯一的亲人就是这个好吃懒做的爸爸,但是李胜壮话里话外都是爸爸也不要他了。
梁惊羽直接抄起桌子上的水壶,没管究竟是热水还是凉水,一股脑全倒她爹脸上。
“我艹,哪个不长眼的..."她爹被吓得坐起来,头发丝上还冒着烟。
真好,是热水。
她爹看清之后脱了鞋就要往梁惊羽身上扔。“你个狗娘养的不孝女。”
梁惊羽拽着豆芽菜跑到厨房拿着大菜刀就对着她爹心口比划。
“我问你,钱呢?”
“什么钱?"
“我给你每个月打的生活费,还有给楚之的学费,你弄哪去了。”
她爹讨好一笑,“哎呀,我想着楚之年龄小给他找个妈妈照顾他,你以为讨媳妇不要钱吗!你这个孩子一点都不懂事!”
梁惊羽护着梁楚之,把玻璃杯砸过去。
“少他娘的放屁,没听过讨媳妇是用女儿出的钱,我又不是你老娘!”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钱弄哪了,你要娶媳妇我不管,你自己挣钱去,给你的钱一部分是养老还有一部分是给我弟弟的,你少拿我的钱去养别的女人和儿子,你今天不把卡拿回来我就去报警举报你赌博!”
把她爹气得脸全涨红了。“死丫头,谁去赌博了,那是娱乐你懂不懂!”
梁惊羽软硬不吃就是要卡,没拿到卡刀子就一直对着她爹。
她爹倒是想报警抓她,但是每个月白得三千的生活让他还是舍不得和梁惊羽撕破脸的,只能灰溜溜把卡要回来。
梁惊羽拉着梁楚之去了银行,卡里还剩小一万,梁惊羽直接存成死期,又单独给梁楚之办了一张卡。
“我每个月会往里面打一千块钱,你看着点花,没钱了就给我打电话,学费我到时候直接打给你们老师,你好好上学,卡里的钱只许你自己用,密码不许告诉别人知道吗,谁都不许说。”
梁楚之愣愣地点头。“姐姐,我以后会还给你的。”
梁惊羽没当回事。
带着梁楚之缴了学费又添加上老师的联系方式,梁惊羽才觉得松了口气。
去火车站给小孩买了一个书包,又帮他把卡藏到床底的砖头下,那是她小时候的藏匿地,现在继承给她弟弟了。
走之前,将老爹的卡扔给他。
“以后我一个月只会给你打一千块钱,没钱就自己赚,你要是敢打我弟弟,下次菜刀就扔到你头上。”
梁惊羽其实没觉得过得有多快,反倒是梁楚之有力的手扶住她的时候,她才恍惚,那个小小的豆芽菜已经比她高两个头了。
短短八九年的时间里,弟弟打电话要钱的次数很少,几乎是没有,反倒是打电话问她地址的时间挺多的,每年都会送来礼物。
春天是一箱苹果,夏天是一套长裙,秋天是一个针织挎包,冬天是一双手套。
梁惊羽有时也会送些礼物,但是送的没有很勤,大多数她都是把礼物直接折现打到卡里。
她爹没钱的时候也想过拿梁楚之的钱,但是不知道梁惊羽是打哪听到他蠢蠢欲动的小心思,直接报警说他赌博,把他关局子里关了五天才给放出来,还罚了五千块钱。
从此之后老实了,再也没敢打梁楚之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