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第一间屋子,住着一对夫妻,大概四十来岁的样子。
女人递给他们一袋已经精心装好的饭团子,笑着说:“大哥,大姐,这是我孩子,叫李昂,我们就住中间那户,我们这刚来也不熟,你们多多照顾。”
夫妻俩都是实在人,也不客气,径直就把那盒饭团接过了,“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男人蹲下来,摸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李昂很抗拒,他的手就这样僵在半空中。
下一秒,男人爽朗的笑穿透了整个走廊。
“我姓陈,你叫我陈叔就行,这是你陈婶,小伙子长得真帅气啊。”
那个该被称呼为“陈婶”的女人也跟着笑,补充到:“是啊,这下咱们这层就有多了个小娃娃了,”说着,她朝某个方向指了一下,“那家有个小姑娘,长得水灵灵的,说不定你们能玩到一块儿去呢。”
话刚说完,男人叹了口气,“唉,就是可惜了丫头命苦。”
好像意识到话说得有些多了,夫妻俩简单寒暄了几句就进屋了。
他跟着妈妈挨着给邻居敲了门,有两家人不在家,直到最后他们才走到最右边的这家。
李昂站在门前打量了一下,这扇门很旧,是木质的,门栓已经坏掉了。女人轻轻扣了一下门,半晌后,他才听到脚步声。
“谁呀?”女孩儿的声音带着稚气。
“你好,我们是新来的邻居。”
她只露了个脑袋,李昂觉得她眼睛亮亮的,皮肤雪白。
“小姑娘,我们是中间那一户新来的邻居,这是送你的见面礼物,阿姨自己做的。”
女人蹲下来,手里的袋子晃了晃,“拿着吧,这是我做的饭团。”
小女孩这才把门敞开,她迟疑地接过袋子,掀开看了一眼,里面有两个很漂亮的盒子。
李昂觉得奇怪,明明是七月天,这人却穿着长袖和长裤,心说原来这个女孩子也是一个奇怪的人。
“对不起阿姨,我家有点乱,不能请你们来做客了。”小姑娘眨巴着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女人很喜欢。
“没关系呀,阿姨下次再来,或者你来我们这边玩也可以,还有,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女孩儿声音软软糯糯的。
“我叫沈宇。”
“这是阿姨的儿子,叫李昂,听陈姐说你也在附小上学,以后你们可以一起玩。”
李昂朝她挥了一下手,两人就算是认识了。
可能当孩子的时候是人生中很快乐的一段时光吧,至少对于李昂来说,是这样的。
李昂和沈宇成为了一个班的同学,后来又做了同桌。好像一切都是天命,他不会说话,是个哑巴。她性子很闷,没有朋友。
那个时候李昂学的手语还很有限,加上沈宇也不是很懂手语,所以他努力地朝她比划着,生怕传递不出准确的意思。
“你是想说我的名字吗?”
沈宇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桌前的图画本,姓名那一栏她写的是“沈羽”。
美术课上得很少,只有图画本不会收上去给老师检查,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是下意识地往上面写了。
“因为我不是很喜欢现在这个名字。”
李昂不解,比着手势问她为什么?
“笨蛋。”她笑了一下,说:“这是秘密。”
……
他听完愣了一下,又比划了几下,意思是:那你喜欢图画本上的这个名字吗?
沈宇点点头,说喜欢。
李昂笑了,继续比着手势,意思是:那我以后就用这个名字称呼你,现在这就是我们两个的秘密。
十岁时的秘密,对于很多人来说,只是过往的一阵风,甚至连风向都不大清楚。只是对于沈羽来说,那是掀起一生暴雨的狂风,不敢忘、不肯忘,也不能忘……
陈叔从市场上买来了一只蛐蛐儿,李昂觉得新奇,这天晚上他和沈羽又跑到他陈叔家里来玩了。还没玩多久,门外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陈叔觉得奇怪,连忙跑去开门,“谁啊,这么急。”
打开门的刹那,沈羽和李昂同时回过头,门外的男人很高大,他的脸很红,酒气熏满了整间屋子,由于穿着雨衣,又背对着光,李昂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回家。”男人的声音很低,语气特别冷。
沈羽抿着唇,二话不说就站起来跟着那男人走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男人是在和沈羽说话。
外面突然轰隆一声打起雷来,他看着陈叔皱起眉头,脸色很复杂的样子,心里莫名涌上了一种不安感。李昂比划着,问他那是谁。
“他啊,小宇的爸爸,你还小,别管太多,快回家吧。”
李昂沉了脸,只好点了一下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雨声太吵嚷,李昂这一晚上都没睡着,他突然很想出去透透气,于是他蹑手蹑脚地去开门。
风吹得很大,把晚上晾好的衣服吹得很高,雨点被风带进走廊,打在身上还有一点痛感,他居然不知不觉走到了沈羽家门口。
李昂虽然年纪小,可是却比谁都敏感。他这会儿脑子里闪过了大大小小很多事情,而其中让他思考最久的,是他觉得好像在自己搬来新家的这段时间,沈羽一直都是一个人,而她的家人,自己从没见过。
楼外种的那几棵树长得很高也很茂盛,枝桠都伸到走廊里面了,李昂随意摘了一片叶子,盯着看了一会儿。
下一秒,雨声中混了点别的声音,那声音很尖锐,像是啤酒瓶子破裂,又像是桌椅撞在地上。李昂回过头,声音是从沈羽家传来的,碰撞声和啤酒瓶破碎的声响突然变得格外清晰刺耳。他拼命地砸着门,回应他的只有一轮又一轮同样的响动,时而尖锐,时而闷钝。
李昂在雨中等了整整一夜才等到第二天沈羽来开门,她还是穿着长衣长裤,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她又多戴了一个口罩。其实李昂早就推演了事情本来的面目,可这一刻,当他真正看到沈羽眼角未被遮盖住的淤青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哭。
“你哭什么,我都没有哭。”沈羽的眼睛除了那一小块紫青,确实没有流过泪的红肿,但是这一刻,有人为她流了一次泪。
李昂用袖子抹掉眼泪,比划着:疼吗?
沈羽迟愣了几秒,眼睛弯起一道好看的弧度,“不疼。”
他继续用手比划:那他呢?
沈羽知道他说的是屋里那个男人,回答道:“在里面睡觉,可能今天回来还在,可能回来也不在,我不知道。”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那个被叫做父亲的男人早就可有可无。
李昂拉着她回到了自己家,找了几支药膏给她,沈羽背过身去,都没有照镜子就把药抹了,她一滴泪都没流,就好像受伤的不是自己。
那一天过后,沈羽的父亲又不见踪影了,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也没有人希望他回来。
而李昂也是从那天后才听陈叔说起,沈羽一直是一个人在家,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陈叔和陈婶没有自己的孩子,夫妻俩不忍心看见小姑娘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每天都会叫沈羽来自家吃饭,可是孩子性子拗,一开始还不大愿意去。
直到李昂又去敲她家的门。
“怎么了?”
他最近又学了很多新的手语,沈羽特别聪明,李昂的手势只要看过一次她就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了。
“你是说去陈叔那里吃饭吗?我觉得不太好,其实我自己会做。”
李昂摆了摆手,两只手比划着手语:不是,是我们一起去,以后你就在陈叔家和我家吃饭好不好?
“我们一起?”
他笑了一下,继续比划着:对啊,你还没有我高,我都碰不到灶台,你就别自己做了,和我一起吃。
比划完后他突然又很伤心,现在的沈羽碰不到灶台,那以前的沈羽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都是怎么吃饭的?他没敢去细想那场景,总觉得很悲伤,却又无能为力。
……
谢寻和姜故站在那里,看着画面中闪过的一幕又一幕,一时有些出神,沈羽的童年像是一场漫长的凌迟,只能慢慢地熬、慢慢地捱过。
等到回过神来时已经是三年后了。
2012年的这个夏天,蝉鸣尤其聒噪。
眨眼间李昂又长高了很多,比她高了一个头。沈羽还是那么干瘦,但是李昂的妈妈和陈叔陈婶都会变着花样给她做些好吃的。从附小到附中,他们依然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那天李昂又看到了她脖子上的淤青。
沈羽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连忙把领子翻了上去。
李昂:他又回来了?
沈羽没说话,她本来以为李昂又会像小时候那样急得不行,问她身上哪里受伤了,还疼不疼之类的话。
但这一次,李昂没再这样问她,只是垂了眼,沉默着从桌肚给她拿了药膏。
“你是生气了吗?”沈羽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他。
李昂笑了一下,两只手的比划很快,也很自然:怎么会?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啊,放学了去我家吃西瓜……
其实他们两个基本都是在陈叔和陈婶家吃饭,李昂的妈妈在工地,爸爸又在外地,很忙,也很辛苦,沈羽也难得见上一回。
“赵阿姨回来了?”她心头一喜。
李昂看向她,点了一下头。
“叔叔呢?也回来了吗?”
李昂摇头,眼底闪过一丝捉摸不透的情绪,沈羽察觉到了,却没再继续问下去。
对于沈羽的遭遇,赵欣多少清楚一些,她也心疼孩子,可是和陈叔陈婶一样,她终究是一个外人,管得越多,说不定沈羽会被打得更惨。所以每次见到这孩子的时候,她的心都会跟着揪起来。
她挑了一块大一点的西瓜递给沈羽,“小羽啊,晚上要不就在这里歇着?刚好我也在,今晚我给你们做饭。”
赵欣的手艺很好,沈羽其实很难得吃到她做的饭,所以每次吃一次都会想念很久。
“吃饭可以,但是在这里歇的话……”她有点犹豫。
也不是不想,只是她害怕在那个男人会突然回来,按照他的脾性,如果没有见到自己的话,说不定会去挨家挨户砸门,比起她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闲谈,她更担心把李昂和陈叔陈婶一家牵扯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