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欣哭了很久,直到眼睛都哭肿了。天色越来越暗了,寒冬的分吹在脸上格外地疼。
她突然想到李昂出生也是在这样一个寒夜,护士把孩子抱到她跟前说是个男孩,襁褓中的婴儿就那样朝她笑着。
可李昂是个哑巴,丈夫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孩子,只是赵欣很坚持。
李昂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爸爸了,搬家的那一次,是父子俩一次阔别已久的见面。那时李昂还小,什么都不懂,后来渐渐长大了,妈妈所说的“爸爸在外地挣钱”的说法好像显得有些苍白又无力。他本来就比一般的孩子更加敏感,早就有了一些猜测,直到那天偷听到了赵欣在和对方通话,那个猜测就彻底成立了。
她想了很多,自己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李昂能快乐健康,这就已经足够了,别的都不重要。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去吧……
李昂垂着头坐在客厅里,心绪很复杂。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赵欣的眼圈还红着。
她走过来,摸了一下李昂的头:“转眼间你真的长大了,感觉比同龄人还更成熟一些,小羽也是。”赵欣的声音蓦地低了下去,瞬间眼泪又打起了滚儿:“想做什么去做吧,但是你必须答应让妈妈陪你一起。”
李昂错愕地抬起了头,觉得不可置信,妈妈真的可以做出这么大的让步……
“傻瓜,哪有妈妈愿意孩子去冒险的?打你小时候起,妈妈就在想啊,如果你以后想要什么东西,我一定都满足你,别的孩子都吵着嚷着让妈妈买东西,只有你默不作声,也不知道到底是是因为你说不出话,还是你明明想要却心疼妈妈所以选择了不要。这是我第一次看你这么坚定的想做一件事,妈妈陪你……”
李昂曾经无数次去想,到底是怎样一种莫大的幸运,能遇上这样爱自己的妈妈。就算没有父亲,母亲一样可以给到足够的爱,以至于能够让他把那些爱通通积攒起来,去温暖另一个人。
……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很刺鼻,他慌忙地挥了几下手:沈羽呢?她还好吗?
赵欣扶着他坐下,无奈地叹了口气:“放心吧,小羽在隔壁。”
刚刚起得太猛扯到了伤口,看到他的表情有些不对,赵欣有点担心:“昂子,哪里不舒服?”
病房的温度很低,呼吸间还能看到冒出的一层白雾。病房门口奔来一个很瘦弱的身影,李昂正想去接住她的时候,她忽然站在了自己面前,微弱地穿着粗气。
很快病房内就传来了陈叔和陈婶的脚步声,“这孩子啊,我和她婶子拦都拦不住啊,伤都没好怎么能这么跑啊。”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头部传来的阵痛,只是这点痛都已经不算什么了。
她忽然站得笔直,眼眶红得不行,泪花一滴一滴往外涌。
“陈叔。”
“陈婶。”
“赵阿姨。”
“还有……李昂……”
她的声音很低,目光流过每一个人的脸上,沈羽抿着嘴唇,因为哽咽的缘故,说话时很艰难,“谢谢你们。”
沈羽脚步不稳,巍巍颤颤地走向李昂,“能说出话了?”
眼前的少年替她擦干了泪珠,他摇头,比划着双手:就会那一句,练了好多年了。
“笨蛋。”
“……”
这一天是元旦,也是2013年的第一天,沈羽告别了十五年的黑暗。
姜故和谢寻站在病房的画面中,沉默无言。姜故拿起手上的那本数学本,翻到了倒数第二段日记那里,缓声说:“难怪她会说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过年。”
在李昂的记忆里,那个元旦也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日子。那晚他和沈羽被接回了家,赵欣在家里准备了火锅,陈叔陈婶、赵欣,还有他和沈羽都围在一个桌子吃饭,很热闹,很快乐。
这一段记忆无比美好,姜故看到的只是一个虚影,可她依然觉得这一幕是那样的真实,甚至让她红了眼睛。谢寻很轻地拢了一下她的肩膀,轻到她都没有感受到。
“那这最后一段日记,是什么意思?”她问李昂。
最后一段日记是:
2013年除夕
李昂这么好的人,上天凭什么这么对他?
站在记忆外的李昂笑了一下,半空中的微光忽闪,2013年,十五岁的李昂又浮现在了眼前。
除夕夜的这天,赵欣在外面又找了份活干,说是要晚些回。李昂和沈羽一大早就去了陈叔陈婶家里挂红灯笼、贴对联,新年的氛围一下子变得浓重起来,李昂心想糟糕的日子都会过去的,新的一年会是个好年。
那晚陈婶做了一大桌子菜,就等赵欣回来,可是他们等了很久,等到饭菜都变凉然后又热,热了又凉,赵欣也还没回来。而后来他们等到的,是一个可怕的噩耗——赵欣在工地的时候出了事故,意外去世了。
李昂和沈羽顿时愣在原地,全身发冷,那样的冷是快要将人活活冻死的那种。
等他们疯了似的跑到医院的时候,赵欣已经躺在了那张冰冷的停尸床上,可李昂的指尖明显比停尸床更冷,冷到毫无知觉。
赵欣原本工作的那片工地除夕是不用上班的,但她想多赚一点,这才找到了另外一份活儿。
2013年除夕夜的李昂,是沈羽见到过的最难过、最悲痛的李昂,他一下子就真的长成了大人,早就跳脱了十五岁的那个年龄。
也正是这一晚,沈羽才回到了自己家。那个男人被抓走以后,赵欣说要是回家太害怕就留下来和她一起睡,所以自从那一天后,她再也没有回过自己的家。墙上的血渍已经干涸了,她蹲下身去,看到墙角那一排小字。那是几年前李昂写在那里的:李昂和沈羽要一直快乐。
她看着看着突然就哭了起来,有些委屈,在心底问了无数次:李昂那么好的人,凭什么是这样的结局?
只是问题抛出去后,无人能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也不知道是哭了多久,起身的时候双腿已经麻得走不动了。她挪到另一头,拿起放在角落的红油漆就往墙上泼,一个又一个红叉被她涂上去,红叉覆盖住了血迹,覆盖住了溅在墙上的酒渍,好像这样就能覆盖住她不堪的过往和李昂的痛苦。
她的恨、她的怨都在此刻奔涌,再也压制不住。
凭什么?凭什么命运这样的不公平?她从来都不爱哭,准确来说,从小被殴打成习惯了,她知道泪水只会加剧男人暴打时的力度。同样的,泪水也只会滋养下一次苦难,并不能解决什么。可她最近已经流了太多泪了,多到她已经不想去擦干了。
……
她在墙上胡乱画着红叉,直到精疲力竭才停下来。当最后一笔收了手的时候,原本死寂的房间忽然起了变化。
不知道哪里来的朦胧的微光晃动着,那光像是从墙的另一头涌上来的,越来越亮,直到出现一道门。
眨眼之间,光晕将整个房间都衬得透亮,门内缓缓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穿着雪白的长衫,手中拢着一卷书,书生气却很浓重,长得也很年轻。
沈羽脑海中只来得及闪过“仙风道骨”四个字,下一秒,他收起了手中的那卷书,也有些错愕,“原来我要接的人是你啊。”
沈羽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又说:“在下苏长青,南州人士,是个灵师,我是你的迎门人,姑娘可愿走入这灵门?”
她看着墙上那扇泛着白光的门,咕哝道:“什么是灵门?什么又是灵师?”
苏长青顿时一愣,心想原来这姑娘什么都不懂,那这灵门又因何而开?他有些搞不懂了。
要想成为灵师天赋和机缘缺一不可,而眼前的姑娘年岁甚小,看上去对于生死之事好像还不大通透,怎么这机缘偏就落到她头上了。
苏长青走上前去,轻言道:“姑娘,我来探一探。”说完,他的指尖就伸到了沈羽的额前,而她过往的一帧一幕都浮现在了苏长青的眼前。
良久后,他才蜷了手指,感慨道:“原来也是个苦命人。”
苏长青轻拢了一下袖子,他笑着问了一句:“姑娘,你身在泥泞里,却不乏善良,灵师可是个苦差事,专替已死之人散怨,你想做吗?”,说着,他又顿了一下:“换个说法,你愿意听听死去之人的故事吗?”
沈羽呆了片刻,轻轻眨了眨眼。
听听死去之人的故事吗?那赵阿姨的故事是什么呢?她未了的心愿又会是什么呢?
一想到这儿,她就不再犹豫了,“你是仙人吗?我想做灵师,我想知道赵阿姨的故事,我想把这个故事告诉李昂,让他稍微开心那么一点点都好。”
“我只是个凡人,但姑娘的愿望是可以实现的。”说完,苏长青拢了拢袖子,恭敬地行了个礼:“请吧,我在门外恭候姑娘,愿此去一帆风顺。”
就这样,沈羽走进了灵门。
门内的景象,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是她十几年的黑暗。
还是在那栋老式居民楼,还是在那间逼仄的房间。
“没用的东西,你不是说是个儿子吗?”由于男人喝了太多酒,站都站不稳了,他朝床上的女人吐了一口唾沫。
女人来了火,冲他吼着:“你他妈想生儿子找别人生啊,找我干什么?你以为我想要她?”
听到这儿,男人脾气立马上来了,他摔碎了啤酒瓶,想朝女人动手。谁知女人捡起碎瓶子对准了自己:“来啊,你再打啊,大不了我死在这,我死了你以为你就好过了吗?”
她忍受了太久,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
“你别忘了,你是我妈花钱买来的,就算死了,也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男人恶狠狠地瞪着她。
“你们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都该死。”女人对他早就深恶痛绝。
她是被骗到这儿来的,那个时候的南临很落后,还是个没什么人知道的偏僻地带。
男人给了女人狠狠地一巴掌,然后灌了一口酒,把门锁上了。
一旁的女婴嗷嗷地哭着,可能是饿了,也可能是被吓的。
女人在哭声中变得越发烦闷:“哭什么哭,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要毁掉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