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后宫风平浪静,朝野却接连发生几件大事。
先是御史台大举搜罗与裘家有关的罪证,又接连抓了好几个与裘家往来甚密的官员,这些人皆寄禁于台中诸院,任何人不得探视,除了太傅本人与太傅从御史台中挑选的几人外,无一人知道他们在审讯什么。
朝野一时人心动荡,怵惕不安,生怕这场风波波及自身。
接着便有数个三品以下的中央官员被下旨处死或贬黜,理由五花八门,但御史台皆有实证,让人不容置疑,连带着齐辰家乡的地方官员也死的死、贬的贬。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各种猜测声中,虞妆暖不禁感慨亓官霂焱的雷霆手腕,陆敖不过奔波忙碌几日,便能将所有引信安排妥当。
而就在众人以为裘家此次难逃一劫时,大将军裘鸿山求见陛下。
君臣独处半日,不知在紫宸殿密谈了什么,翌日早朝,陛下以误杀平民罪,将裘筠楠褫夺世子身份,流放岭南地带。
而经御史台查证,侵占良田一事大将军并不知情,是裘家一个旁支打着大将军的名号所为,陛下将之严惩之后,顺带轻斥了大将军几句,大将军当朝沉痛自省,又说自己年老昏聩、教子无方,欲交出兵权,回乡养老。
陛下挽留未果,痛陈大将军过往种种军功,嘉许大将军为国之干城,君臣一番你推我让,陛下便允准了大将军的奏请。至于那八十七人,大将军自请以私田为他们弥补损失,厚待诸人。
若为旁观者,必要为这出戏拊掌叫好,道一句精彩精彩。
朝臣们还未惊叹完一代名将就此隐退,就见陛下紧接着又下了道旨意,选擢本次科举榜首齐辰为吏部侍郎。
任谁都看得出陛下有重用齐辰的打算,一时间朝野各有心思。
下朝后,虞翁序兄弟俩走在一起。
狭长甬道上不时有人致意问好,虞翁幸一边回应,一边低声为兄长抱不平,“呵,雷声大雨点小,难为大哥你忙活这么久。”
裘鸿山没有伏法,还能全身而退,这超乎许多人的意料。
太傅头戴进贤冠,身着紫金袍,年逾五十亦是风采清越。他手持笏板,悠悠趋行,对弟弟说的话不以为意,“只要陛下有所受益,咱们就不算白忙活。”
间或有大臣越过兄弟二人,去往自己当值的衙署,二人步伐缓慢,逐渐落在后头。
虞翁幸不似方才拘谨,想起这些年他兄弟二人,在李裘之间夹缝求生的艰难,他目光有些阴寒,“裘家这次伤及根本,应该很难东山再起了吧?”
天际清湛,万里无云,太傅抬首凝眸望着万丈苍穹,眼神是历尽千帆后的沉静。
“朝政之事瞬息万变,谁又能保证以后……”说完,他停下脚步,看着胞弟,目光幽深地补了一句,“不过武将没了兵权,还不如猛虎没了爪牙?”
兄弟二人心意相通,对视一笑,又继续走在宫道上。
西出月华门,长廊蜿蜒,二人并肩稍显局促,虞翁幸落后半步,错肩时恰靠近兄长左耳,他一声嗤笑,低语道:“陛下怕寒了老臣的心,才让裘鸿山全身而退,颐养天年,要说此事没有他本人的指示,只是个家族旁支所为,谁信呢。”
太傅洞若观火,对局势看得透彻,并无弟弟这般不忿。
“能剪掉朝廷里裘家的羽翼,又安插进陛下自己信得过的人,已经是上上策了,若非此次齐辰告发,还不知多久才能等到这样一个契机。如今裘筠楠伏法,齐辰也算能告慰双亲在天之灵了。”
虞翁幸眉毛高耸,显然是不赞同,“将军府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儿子,还愁没人继承世子爵位么,何况杀人偿命,流放还是太便宜他了。”
帝后大婚前,兵部尚书胡蕴先方参了虞翁幸一本,说他管教失当,纵容家仆当街逞凶,殴打济博侯的长孙致其左耳失聪。
人人都知胡蕴先是裘鸿山党羽,济博侯是裘家姻亲,所谓左耳失聪难以查证,虞翁幸却依然只能为了所谓“铁证”将忠仆押送县衙,最终挨了二十大板,回家后人就一命呜呼了。
太傅心知弟弟对裘家积怨已久,因此对他的言论不置可否。
裘鸿山最宠爱的儿子就是裘筠楠,若非为爱子性命,只怕不会这么容易将兵权交出。而岭南苦寒之地,流放者十之存三,裘大公子娇生惯养,但凡裘鸿山有一点其他办法,也不会由他儿子去往那里。
太傅心思一转,忽而想起裘鸿山另一个儿女。
“家族倾覆之际,后宫里那位……此次竟毫无牵连,不知是不是陛下的意思。”
虞翁幸不甚在意,“静妃?她一个家中失势的嫔妃,能掀起什么风浪。”
太傅垂眸,“那要看陛下的意思。听闻在东宫时她与陛下感情甚笃,甚至有人说他们鹣鲽情深。”
虞翁幸吹胡子瞪眼,失了稳重,“这怎么行,她一个妾室!”
转瞬他又明白兄长的意思,“大哥是担心暖儿……”
还未说完,二人身后传来一年轻人的声音。“太傅留步。”
转身看去,正是新官上任的侍郎齐辰,朝会后他被陛下单独留下议事,因此落在了最后。
齐辰殿试时为父母伸冤的孝举,早已传遍京城,而以科举之路为自己挣得四品官身,且出身寒门,更是大宣开国以来首例,不需想,此等才俊日后定会傲视同侪,被寒门学子视为楷范。
他身形瘦削,宽大圆领袍罩在身上有些空荡,却更显他长身玉立,挺拔如松。
眨眼的功夫,他步伐赳赳,来到二人跟前,先作揖礼。
兄弟二人回礼,太傅率先开口:“恭贺齐侍郎履新之喜。”
齐辰经登科授官,为人依旧谦逊,尤其在太傅面前,“下官惭愧,若非当初有太傅为下官周旋,下官如何有机会替父母洗刷冤屈,更遑论能在京中任职,为朝廷效力。”
太傅恭敬地对着乾坤殿的方向拱手一礼,“是陛下慧眼,才能使山无逸璞,不让你这明玉蒙尘。”
“得陛下赏识,确乃齐辰三生有幸,但太傅当初的庇护之情,下官也绝不敢忘。今日下官在寒舍略备了薄酒,想要聊表谢意,还请二位大人赏脸移步。”
朝廷对齐辰的选任,早两日便经政事堂议事议过了,丞相李槐出身世家,向来有门第之见,自是反对,太傅则极力赞成,而裘鸿山官司缠身,无暇他顾,这几日都未出现在政事堂,其余人各有主张,无非是选边站队。
或许是顾及陛下心意,又或许是担心裘家之事波及自己,政事堂里原本在过去会对此事持反对意见的几人,忽然同意了对齐辰的选任,是以齐辰的任命状下得很顺利。
不过吏部侍郎毕竟是要职,齐辰还需试职通过后方名正言顺。
虞翁幸倒是有些纳闷,今日上朝,对齐辰的任命才正式颁下,此前只有政事堂的几位知晓,怎么这么快齐辰已备好答谢宴前来邀请,他在朝中并无根基,是从何处听得的风声?
太傅一句“不必挂怀”,婉言拒却了齐辰之邀。虞翁幸接着问起他如何得知自己今日会被当朝授官。
齐辰神采奕奕,云淡风轻地一笑,端的是意气风发少年郎。
“陛下对齐辰早有密谕,只是今日才下明旨。”
闻言,太傅与虞翁序皆心泛波澜,惊于陛下对当下局势的掌控与预判,以及陛下当真器重此人,这位朝廷新贵怕是往后几年都会风头无两了。
齐辰诚意十足,遭拒后又再次出言相请。
太傅负手而立,心道后生可畏,眼中对齐言满是欣赏,悠悠开口道:“侍郎新官上任,待会回去之后,只怕恭贺之人要踏破贵府门槛了,老夫年纪大了,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此话虽仍是婉拒,但含有言外之意,裘家的事牵涉甚广,尚未真正了结,齐辰又炙手可热,此时太傅赴宴,难免会被有心人做文章。
但聪明人一点就透,齐辰就是这聪明人,他听懂了太傅的弦外之音,即刻致歉,“是下官思虑不周,待府中清净,下官再请太傅与大夫到寒舍一叙,到时下官定扫榻以待,倒屣相迎。”
四周静谧无人,只长廊两旁所栽竹林随风吹出“飒飒”声。
虞翁幸眼底有暗光流转,对齐辰亦不乏激赞,他手捻胡须,忍不住出言提醒,“侍郎年少入仕,蒙陛下赏识,老夫真心恭贺,但,入仕多年,老夫也想提醒侍郎一句。”
虽然虞翁幸的谏议大夫只有五品,齐辰却丝毫不轻忽,立刻垂首受教,“大夫请讲。”
“今日贵府必定门庭若市,但过往之人鱼龙混杂,侍郎还需好好甄别。”
“此话怎讲?”
虞翁序压低声音,齐辰见状忙上前一步。
“裘氏一案,陛下对结党营私之人的态度可见一斑,侍郎的品行自然令人信服,但今日踏入贵府之人中,难免有意欲攀附者,侍郎要善于识人,免得被有心人利用。”
齐辰眼神一凛,躬身下拜:“多谢大夫指点,辰必牢记于心。”
眼前正是岔路口,一路通门下省,一路通尚书六部,三人就此作别,齐辰往吏部官署方向去了,太傅却与弟弟留在原处。
谏议大夫掌规谏讽谕,隶属于门下省,虞翁序不急着去当值,倒是望着齐辰背影若有所思,“陛下将他安置在吏部,以后李某人可要头痛了。”
几年前吏部尚书的儿子娶了丞相李槐的侄女,自此吏部便如李槐的囊中物,这些年朝中文官的擢谪铨选,无一不得经过李槐的私下认可。
陛下将齐辰安插在吏部,如同在丞相党的心脏楔入一颗钉子,对李槐不可谓不是一种敲打,如此高瞻远瞩的陛下,不愧是前朝夺嫡时李裘二人下猛注要压的人。
因果循环,兔死狗烹……虞翁幸心生感慨,觑了身旁兄长一眼,只望这个齐辰是真的记得虞家对他的提携之恩。
只是这话他却不敢当着兄长的面说,否则兄长必要以《鲁仲连三辞平原君》的典故来教训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