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雷斯的每一句话,都在亚利克斯的耳边不停地回响。
出海冒险,闯入海上迷宫,越过迷海——
盖兰海,果然是时候回到你的怀抱了吗?
他的沉默不语和苍白的脸色,有点出乎珀雷斯的意料。
“我明白此行凶险,可正因为这个谜团尚无人能解,这片海域尚无人能闯,这场冒险才能带来无与伦比的荣誉,即便现存的城邦在日后全部没落,古尤加和厄律底大陆上的人,仍会歌颂你们的名字。”珀雷斯说,“这种机遇不是杀掉强盗猛兽可以比拟,因为它只有一次。”
亚利克斯仍然低眸看着那张显示着神谕的牛皮,没有任何回应。
珀雷斯琢磨了一会儿,探问:“你是不是放不下贝安公主?”
亚利克斯心弦一颤,抬起了他那双清湛得难藏心事的眼睛。
看到他的反应,珀雷斯的心里有了几分把握。
“你放心,只要她愿意留在佩提维,我会保证她的安全和自由。”
可亚利克斯依然没有开口。
珀雷斯知道今天在他身上是得不到任何答复了,也不想逼迫他,便温和地说:“其实你也不必马上就答应此事,毕竟这队伍还没有召集起来,而且按神谕所示,还须等两个月方可出海。
“亚利克斯,你若一时决定不下来,还有两个月时间慢慢考虑,我会一直为你留着这个机会。我深切地希望两个月后在出航的英雄队伍中,有你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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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利克斯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他早就下定决心要越过盖兰海,回到瑟恩岛,现在时机来了,而且塔兰蒂尔又安然无恙地出现了,他还有什么羁绊?
可也许正是因为所有事情都顺利了,仿佛一切都为他的旅程做好了安排,这让他强烈地感受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宿命感。
这是他逃不过,也不应该逃避的命运。
他的内心也在不停地催促他返回瑟恩岛,只是他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这不是他自己可以决定的,命运已经为他决定好了。
神谕已经告诉珀雷斯,这次前往盖兰海的人会破解谜团,解除凶险,因此,他们肯定会找到瑟恩岛。
那些人都是武艺不凡的勇士,抱着消灭一切困难和险恶的决心,只要他们发现了瑟恩岛上的恶行,必定会斩杀岛上的女人。
就为了阻止这种事情发生,他无论如何也要加入这支队伍。
他知道他很可能会失败,毕竟神谕是不可能有错的,但神谕始终没有明确任何人的生死,只要有一线机会,他都会去争取。
即使他因此而死,即使他救不了岛上的女人,他也要用尽自己的力量保护瑟恩岛,解开岛上的仇恨。
鲜血只能让恨结更难解,杀戮只会让瑟恩岛惨遭涂炭。
只有解开仇恨,才能挽救瑟恩岛。
那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他决不能袖手旁观,让外来者毁灭他的故乡。
亚利克斯坐在屋顶上,思绪如头顶那片有薄云飘过的星空,一处的星星才黯淡下来,另一处的星星又点亮,明暗交替,不曾间断。
但阿莫找到了他,站在屋下打断了他的思路。
“你能不能找个矮一点的地方坐?”
阿莫的音量好像两人隔了一座山头,在晚上显得尤其响亮。
亚利克斯不大愿意以这样的音量对话,没有吭声。
阿莫已经习惯了他的脾性,只好自己爬上来,坐到他旁边。
“听说你搞砸了我的苦心,跟贝安公主没说上几句话就将人家气跑了?”
他的话让亚利克斯想起了今天早上发生的事。
与塔兰蒂尔的相见离现在才过了半天时间,却因为盖兰海的召唤,而变得恍如隔世。
即便现在再细想与她的对话,他也始终弄不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再次令她失望。
不过他始终都会令她失望的,因为他要回盖兰海了,他要违背对她的承诺,不能亲自保护她了。
他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阿莫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灰心,反正她已经留在这里了,她哥哥也不在,你们有很多时间相处,一次哄不成,就多哄几次,慢慢来,她总会被你打动的。”
亚利克斯反过来按住他的手:“谢谢你找到她。”
说完,他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阿莫问。
“去看天蟒星。”亚利克斯说。
“什么天蟒星?”阿莫没听懂。
亚利克斯怔了怔,才想起古尤加大陆上的人管天蟒星叫另一个名字。
“我说错了,我想说的是海蛇星。”
“这里看不到海蛇星,被山挡住了。”
“我爬过去。”
“大晚上的,爬什么山?你都几天没睡觉了,好好待在房间里睡个好觉吧!”
可亚利克斯没有听他劝,一下子就跳到了地上。
“我才刚爬上来陪你说话,你就跑了?有没有点良心?”阿莫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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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光线从窗外洒入室内,微风带着月桂的芳香将塔兰蒂尔唤醒。
昨晚她做了一个梦,亚利克斯好像就在她的梦里,但是她记不清梦里的细节。
她只记得梦中的那种感觉,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温馨感,就像春风拂过脸庞,温泉滑过指间,让她在醒来后仍然留恋。
但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种留恋的感觉,她怎么可能对他有期待?
她爬起来穿好衣服,随意扎起头发就走出了房间。
打水的事完全可以唤侍女来做,但这些天以来,她已经厌倦了侍女不离身的日子,趁着她们以为她还在睡觉,她走向庭院内的山泉,想安静地洗把脸。
然而,还没走上几步,她就发现几步开外的一棵高大的老月桂树上,垂下了一缕奇怪的树须。
月桂树是没有树须的,就算有,也不应该如此卷曲。
她留了个神,目光望向那茂密的树冠。
这一看,她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只见那粗壮的树桠上窝着一个人,看起来睡得很香。茂盛的枝叶几乎挡住了他的身体,掩隐中只能隐约看到他的头发和双脚。
若不是认出了这头发,塔兰蒂尔早就当他是贼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爬了上去,找到一根粗枝坐在上面,在昏暗的枝叶下观察这个她曾经熟悉的人。
树上能稳稳躺下来的地方不多,亚利克斯只能侧身蜷缩着,无法伸展四肢。
他的脸有一半埋进了手臂里,头发又挡住了另外一半脸庞,只露出额头、眉毛和眼睛。
眼睛上盖着长羽般的睫毛,重影落在脸上,显得睫毛更长。
这副模样,就跟几年前睡在她身边的亚利娜一样。
她伸出手指,轻轻拨开挡在他脸上的长发。
然而,长发离开脸庞后,眼前人再也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女孩了。
甚至也不是男孩,而是一个男人。
塔兰蒂尔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这个人真的在她身边睡了大半年吗?
她的记忆突然变得破碎,她似乎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当时他们躺在一起时的细节。
那时候的他,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她的,跟她都有过哪些身体上的接触?
她越想回忆,就越是想不起来,脑海里出现的只剩下眼前这个变成亚利克斯的人。
看着他那张明显消瘦了的脸,她想起了这一个月以来,他为了寻她而做出的那些荒唐事。
或许阿莫说得对,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娶她了,但她一点都不恼,反而有一丝莫名的窃喜。
而这丝莫名的窃喜中又夹杂着一点心疼。
黛弥丝也说对了,他果然是一个月吃不饱睡不好。
可很快,塔兰蒂尔就被自己软下来的心肠给气着了。
她干嘛要心疼他,他骗了她那么久,害得她被哥哥剥夺了自由,她还没有原谅他呢!
她一生气,抬起手狠狠拍向自己,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可她这一拍,不小心拍到了亚利克斯,一下子弄醒了他。
“塔兰蒂尔?”
含糊不清的叫唤声又触发了她的心跳。
她后悔了,她就不该爬上来,站在树下扔石头砸醒他不就好了?
“塔兰蒂尔,你为什么在这里?”
听到他这样问,塔兰蒂尔顿时冒火。
“应该是我问你,你为什么躺在我院子里的大树上!”
亚利克斯动了动,似乎想坐起来,但树上能坐的地方不多,他尝试了一下就放弃了,仍躺着说话。
“我想见你。”他用一种做错事的语气说。
他确实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昨晚他明明想爬到山的后头去看天蟒星,可经过塔兰蒂尔的庭院时,却鬼使神差地改变了主意。
塔兰蒂尔没他好气:“想见我就要睡树上吗?睡树上就能看见我了吗?”
“看不见你,但是能看见你房间里的光,”亚利克斯指着她房间上高高的小窗户说,“看着那里我就知道你是睡觉了还是没睡觉。”
塔兰蒂尔的眼里突然涌起了暖意和湿润。
“傻子。”她说着,转身就要爬下树。
可他焦急地叫住了她:“先别走,我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话?”她靠在树枝上不动了。
亚利克斯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身体,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稳住了平衡,直起腰板坐了起来。
他一坐起来,树桠上的空间立即变小了许多,在枝叶的覆盖下,他们两个就像鸟巢里的一对鸟儿,彼此间贴得很近。
此时他们鼻尖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掌宽,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每一根睫毛,闻到他沾染的月桂香气,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体温。
她的心从来都没有跳得像现在这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