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争感觉自己像是踩在了云朵之上,脚下是一片虚无,身体轻得像是没有内脏。她眼前是一片白茫茫,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轻纱,但这白茫却是有空间和层次的。
居然是白色的,看来她又在做梦。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有画面的梦了。
谈争愣了愣,忍不住盯着白色多看了几眼,但随后就感觉双眼传来一阵酸涩,像是许久没有用眼的后遗症。
但她并不在意眼中异样的感觉,她只想多看看这个世界,哪怕只是一个白茫茫的空间。
谈争在原地驻足了片刻,眼前的云层突然如雾一般散开,她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指引,突然冲到云朵里开始扒拉着,云层也慢慢向两边分开。
迷雾后的场景是一片红与绿,这个地方熟悉地谈争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这是田径场。
红色的跑道环绕着绿色的草坪,上面还站着如小黑点一般的人。谈争的目光四处望着,试图捕获现场的一些信息,视角跟随着自己轻飘的身体一起来到了一个华国面孔的教练身上,教练手中拿着的秩序册上三个大字让谈争的心突然跳了一下。
“亚锦赛”。
这是亚锦赛的现场?
谈争的心理无端生出恐惧。她飞速控制自己的视角在天上乱窜,蹿了半天她才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现在的贺芃山长什么样子。
华日翰几个国家的面孔都差不多,谈争的视线最后落在了跑道上的一抹红色身影上。
他已经跪在了起跑器前,但上半身直立着,右手轻轻揉着自己的大腿后侧。
谈争的心猛地一颤,目光聚焦,看到红衣黑裤的运动员后背上印着“HePengShan”几个字母。
是她的师兄,贺芃山。
她急切地想要冲到贺芃山的面前看看他脸,她想知道自己的师兄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和自己的手中的轮廓是否一致,和小时候的模样又有几分差距。
但谈争未能如愿。
每次她想冲到贺芃山面前的时候,空气里就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屏障拦着她,她费力地拍打着屏障想冲过去,也试过从其他方向转动视角看看贺芃山的脸,但始终无济于事。
直到发令枪“砰”地一声在身前响起,在跑道上准备好几道影子一起冲了出去。
此时谈争的恐惧已经到达了顶端,她就像是预知到了什么似的,拼命想要跟上贺芃山的脚步拉住他奔跑的脚步,让他停下来,但当她发现自己已经可以穿过那道无形的空气屏障时,手却从贺芃山的小臂上直直地穿了过去。
“师兄不要!——”
谈争喊出的声音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回应,就像是一滴水滴入了大海,荡起的那一点点涟漪根本不会引起大海的注意。她绝望地看向身前皱着眉拼命向前奔跑的贺芃山,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悲剧的结尾。
贺芃山冲过终点线了,第一个。
但谈过高兴不起来。那道背影在冲过终点线的一瞬间就跪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太阳穴就像是被人敲了一棒子,谈争突然惊醒,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就陷入黑暗。
她的心脏剧烈起伏着,手脚控制不住地发抖,身上就像是突然被人泼了一盆冷水,被窝明明是暖的,但谈争却硬生生冻了几个激灵。
贺芃山跪在红色跑道上的身影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谈争转过身看了看身边熟睡的妈妈,逼着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轻手轻脚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蜜水。
梦都是相反的,师兄会没事的。
谈争花了十几分钟冷静下来,她忽然很想给师兄打个电话,手在手机通讯录的界面停留了很久,还是按下了息屏键。
人果然在大半夜的时候很容易做一些傻逼的事情,谈争,一个梦你也能当真,简直是有病。
但今天是她第一次在没有任何人陪伴的情况下自己控制了发病,这是个不小的进步。
谈争握了握拳,这种能完全把控自己身体的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她空空地对着天花板发起了呆。师兄最近心情不太好,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进步,一定会很开心。
五天后,砚京。
贺芃山坐在医务室前,医生和自己的主管教练杨连都站在自己的面前。
后天就要出发去日国了,今天是贺芃山在砚京的最后一次治疗和复查。
“你恢复速度挺快的,但短短五天时间就想完全恢复是不可能的,如果想要在亚锦赛上拿好成绩,还是要打封闭,但是封闭只起到了镇痛消炎的作用,镇痛后比赛后二次损伤的概率很大。”
医生说得其实保守了,应该是百分百。
贺芃山连正常行走都会拉扯到自己的腘绳肌,四百米的奔跑从预赛到决赛一共三轮,一针封闭打下去疼是不疼了,他的腘绳肌也可能彻底废了。
除了继续拉伤以外,封闭针其他的风险也不小,组织退化,感染,局部坏死……这些风险,贺芃山能不能承担得起?
短跑是一项大部分依靠身体天赋,少部分依靠训练技巧的运动,和乒羽网这种依赖技巧更多的运动项目不一样。
这些运动员身体上的损伤可以用技巧弥补,但短跑不行,如果贺芃山的身体真的造成了永久性的损伤,他可能就再也进不了主力层了。
“我不想打。”
贺芃山的态度很明确。
现在才十八岁,职业生涯很长,他不想以自己身体的代价去换取短暂的成功。
杀鸡取卵,饮鸩止渴,目光短浅终究会自食其果。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小心观察着杨连的脸色,而杨连叹了口气,在他的身边坐下,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背:“小贺,事情没有你想得这么简单。”
贺芃山心里一紧,拽起了自己的双拳:“我不想冒这个险。”
“我人微言轻,在管理层说不上话,没有办法帮你太多,我知道你不想,但这种事由不得我们决定,”杨连双眼状似温和,语气却很是生硬,“总教练的意思是,让你把封闭打了。”
“为什么?”贺芃山不敢置信。
在他的印象里,总教练一直是一个冷静理智的人,怎么都做不出涸泽而渔的事。虽然大多数时候面上都带着礼貌的微笑,但他却十足是一个笑面虎,和谁都不交心,却看似对每一个队员都分有关注,和蔼可亲。
“今年的亚锦赛在日国,我们教练组出成绩的压力有多大你是知道的,而且我们华国已经连续两年没有在径赛上拿下一个冠军了……这次报上去的选手,只有你夺冠的机会最大。”
所有的华国人都对“日国”这两个字敏感,上面和群众给华国队教练组的压力可想而知,而其他几个径赛选手的成绩贺芃山也有所了解。
他是整个队里年龄最小的一个,代表队的其他人都至少参加过一届的亚锦赛,都是洲际赛场上的老将了,教练都清楚这些运动员的夺冠几率到底有多大。
但贺芃山还是不想妥协。
“万一……”
杨连一口打断了贺芃山的话:“小贺,你的机会不多,错过了这一次,下一次在哪里呢?我们师徒一起赌一次,好不好?”
贺芃山第一次对面前的教练感到恐惧。
自己平日里护着的“爱徒”,倾尽全力栽培的幼苗,他的运动生涯居然是教练组可以赌一赌的筹码。
“我不要,我不打!”
“贺芃山!!!——”
杨连厉喝,站了起来,双目冷漠而居高临下地盯着贺芃山,就像是在看一件已经不那么称手的道具。
“你要知道,你是华国代表队的一员,国家荣誉高于一切,民族责任高于一切,国家养你这么久,不是让你去亚锦赛玩一玩的!”
“我是在通知你,不是在和你商量,你这针封闭不打下去,以后就再也别想参加比赛了。”
贺芃山双臂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颤抖。
“不要让教练组觉得,你不听话了。”
面前的教练似乎已经换了一个人,从前待他温和亲厚的人揭下了面具,露出来的是一张可恨可怖的面孔。
他缓缓后退着,忽然想要逃离这里,但名为理智的那根线还一直绷着。贺芃山转头看向身边的医生,医生冷漠地注视着他,轻轻擦拭着那些冰冷的医疗器具。
他有些迷茫了。
到底是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还是教练组自以为是的道德绑架,他看不懂。贺芃山想找个人说说话,却只看到教练冷酷的背影。
他能相信谁,国家队里群狼环伺利益勾结,他看上去对于教练组而言重要无比,但成绩和能力从来都不是能决定一个运动员生死的东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竞技体育变成了计划体育,只要教练组肯往你身上砸资源,肯用尽全力培养你,比赛的机会那么多,再扶不上墙也能捞出几个冠军来。
这次亚锦赛何尝不是他在教练心中地位提升的一个大好机会。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但凡他的腘绳肌出现不可逆的伤害,他身如浮萍,背无靠山,马上就会被教练组无情抛弃。
一瞬天堂,一瞬地狱。
是成功飞升还是坠入低谷,这针封闭一打下去,亚锦赛就是一次没有回头路的豪赌。
杨连惯会软硬兼施,看到贺芃山眼中的动摇后,像是摸一只玩偶般摸了摸贺芃山的头顶,最后扔下了贺芃山无法拒绝的条件。
“听话,打完封闭好好跑,拿下亚锦赛冠军之后,明年奥运会的名额就是你的。”